二层是他猎艳的地方,每个与他约会的女子都会经过这里,而他,那时候瘦瘦小小,有点营养不良的小男孩就会在一层握住那扶手,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来往之人。
衣裙翩跹的女士们通过邮件亦或是别的约会网站来到这里,呈现在人前的,他的父亲,是一位有点文艺病,风趣幽默且英俊的作家,偶尔上过几个夜间访谈节目,在一众喜爱他的读者面前侃侃而谈创作理念与手法。
有的女人来过好几次,有的只来过一次,只来过一次的还算幸运,因为来过好几次对杰克这样的男子信任有加的女人,最后都是躺着出去的。被黑色的应用于大型垃圾桶的塑料袋包裹,出于好奇心他打开来看,她们的脖子上用特殊方式系着自己的内衣带。
那些女人眼里的父亲是个清贫但彬彬有礼,虽然不得志,但是安稳适逸,有点夸张梦想的创作者。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看法呢?也许是他那精致有点腼腆的外表告诉了这些狂放的充满肉欲的东欧女人这一点。
宋济之知道,那只是假象。杰克阮没有感情,那些欢愉的声音在顶楼戛然而止,那时候,他就知道,那些女人的生命犹如昙花一现,顷刻就消失在了深沉的夜里。
直到那一天。
拎着皮包的王荣景走进这幢公寓,她一周来三次,有时是在白天,这极为罕见。大部分是在夜里,听者乒乒乓乓的声音在二楼响起,年少的他握紧了扶手。
他的耳朵在夜晚显得格外敏锐,他等待着,如同一匹躲在阴影之中观察猎物的野狗,等待着那如破锦的一声战栗的停顿。
没有。
快一个月,那女人欢笑的声音简直变成了噪音。
某个清晨,他走进餐厅,看见她穿着捷克的外套与不合身的长裤在厨房里忙碌。
杰克不吃早餐的,她就只做了自己的。吃着餐盘里的焗豆与烤培根,嘴唇被油脂侵染的亮亮的,她大口地吃,她的食欲和欲望一样,给人一种永不饱足的感觉。
她看见了他。
像招呼一只小狗一样与他打招呼。
“你是杰的儿子是吧。”
她亲昵地把杰克叫做杰。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宋济之面无表情,从她胡乱系上的衬衫的领口,看见她脖子下起伏着青色与红色的血管。你这个蠢女人。
他在心里想,你快要被掐断脖子,死到临头,却还不知晓。
王荣景将自己面前的一碟烤好的面包推到他面前。
“要吃吗?”
杰克在欢愉后的早晨并不喜欢看见他坐在餐厅吃饭的样子,他会打碎碗碟,用麦片盒子朝他头上砸。
“我不知道你这个从来不贡献的家伙,有什么理由吃用我的钱买的东西。”
他用一台美式咖啡机喝煮好的美式。
拿起咖啡杯的时候他用镊子夹两块方糖,杰克说三是魔鬼的数字,所以他不喜欢给自己来上第三颗。
他快速地伸手拿过面包,准备撤离安全的角落去独享这份早餐。却被王荣景叫住了。
“你是人,不是小狗。我不知道杰是如何教导你的,但是在我这里,你得坐回来,用文明人的方式进食。”
她的下巴颏极为傲慢地一台。呵,不容置喙。
你的傲慢可以维持到你咽气的那一刻吗?蠢货。
他继续腹诽。
王荣景似看透他心思,她似笑非笑,雪白的牙齿从因为讥讽翻起的嘴唇之中露出一点。
“你现在在心里骂我对吧,小子。”
宋济之埋头咬起了面包片。
王荣景不依不饶。
“让我想想,你是再骂我杀千刀的婊子,还是行为愚蠢的白痴。”
她说婊子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
“婊子请你吃早餐呢?”
“你该说什么?”
他头也不抬,叽里咕哝。
“这是我父亲付的钱。”
她哈哈大笑,伸手拍他脑门一下。
“不笨嘛,我以为你是哑巴。”
她继续大快朵颐,用手撕面包,用叉子奋力地插着香肠,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在多年以后,那个来自她的身体,与她拥有相同血脉的小姑娘完美的秉承了她这样的习惯,毫不优雅地咀嚼食物,在进食的时候,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无法饱足的欲望。
野心藏在食欲里,妮娜是否也是那样,用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让人深信,深信她是天真坦白的。
她带来文明人的方式,坐在桌前,摆放餐具,却用不文明的方式进食。后来他才明了,走上餐桌并不意味着走入了秩序,最文明的世界沿用着的依旧是野兽的法则。你想要取胜?那么你就得拥有吞并一整个帝国的好食欲。
一段时间以后,当室内老旧的沙发换成了意大利进口的手工布艺沙发。房间里多了彩电,新式咖啡机和台式电脑。他才知道为什么杰克没有立刻杀掉王荣景。
作为某个中国富商的情妇,王荣景是个赚钱的好手,她总能钱生钱生钱生钱,这是她所谓的文明世界的野兽方式。和杰克阮那样子的人简直不谋而合。但这对俦侣做事情也不总是文明的。在凌晨的玄关他常看见他们自夜晚归来,借着微弱灯光将陌生皮夹里的纸钞与硬币一分为二。那段时间,河里总是成倍的地出现死亡的遗体。有的是超市门口要你一欧元的流浪汉,有的则是晚归家的穿着皮大衣步履匆匆的市民。
那段时间,是他过的最幸福的时光。杰克阮不再对他拳脚相向,虽然他依然冷漠厌恶自己,但是不再把所有的不满聚集在他身上朝他发泄。
他一直以为杰克是看上了王荣景的钱。直到某个夜晚,出于好奇心的自己蹑手蹑脚爬上楼,透过门的缝隙望进去,王荣景的后背光裸,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莹白色泽,那个狠心的傲慢的下手不知轻重的父亲正将头埋入她怀中,呜呜咽咽地哭泣。
王荣景在那一年的圣诞节之后消失了。
头天还带着他去布达佩斯的市集吃烤香肠和炖菜,雪顺着领口融化进他脖子之后,王荣景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做了温暖的梦,梦到真的与她和杰克成为了一家人,多么幸福的梦。再然后,她失踪了,不在平日工作的美术馆,亦不在任何的咖啡馆与早餐店享用她最爱的可颂与热巧克力。
杰克等了她好久,刚开始他还可以压制自己的脾气,紧接着他就失去耐性,最后终于气急败坏,又一次殴打了他可怜而瘦弱的儿子。
被杰克踹倒的那一刻他亦恨起了王荣景,他本来可以忍受这一切的,如果王荣景没有走进他和杰克这注定活在暴力与恐吓的关系里的话。
杰克很快回复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里,带女人进入公寓鬼混,鬼混完冲着儿子挥拳。杀死王荣景买回家的宠物鹦鹉,砸烂她给这个家庭创造的文明的一切。杰克下手更狠了,他的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被打倒在地的时候,嘴角渗出鲜血,望向大门口,他希望可以听见王荣景的脚步声,再一次看见她。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
几个月后,王荣景回来了。
她回来的日子选在杰克开着皮卡出行去抛弃尸体的清晨,她带着一副墨镜敲响了房门,年少的宋济之打开了门。
他想揍她一顿,似乎是觉察到他的敌意,王荣景先一步取下了墨镜。她的伤亦好不到哪里去,一只眼乌青,嘴角破了口,与被杰克阮揍的双眼肿青的自己形成了可笑的比对。
她说。
“抱歉小孩。”
“我已经尽我所能赶回来了。”
他能说什么呢,沉默地邀请她进门,把一切展现给她看。室内的狼藉是最好证明,不需要多言。
王荣景吃力地牵动嘴角,伤口的疼痛令她发出嘶的一声,她尽力恢复想发出曾经的那种不屑的嘲讽,却失败了。
“看来,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是有人会在意需要我的。”
她轻车熟路进到厨房,烧水给自己泡热茶,从厨房的置物架上拿起罐头打开就吃。
他则站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观察她。
她穿着褶皱的黑色套装,丝袜破了洞,什么行李都不带,像匆匆逃离某个地区的难民。
王荣景索性跳坐上了炉灶的台面,将鞋子踢走,一条长而扭曲的开口从她丝袜的足底蜿蜒之上,一只延伸到她膝盖。
她像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形象似的,用勺子大口吃着罐内的油浸吞拿鱼,不顾茶的烫口粗鲁地喝着热茶。
吃饱喝足,她将勺子顺手扔进一侧放满脏碗的水槽内。
迎着他的目光,她抱歉地笑了笑。
“我再次为我的行为道歉,你知道的,我可以忍受饥饿,但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宝贝,不太行。”
他没能快速理解她意思,直到她再一次重申。
“小子,我怀孕了,不出意外,你要有妹妹了。”
她丝毫不顾及他看法自顾自继续说。
“那个老乌龟发现我怀了别人的孩子给我一顿好揍,趁着他离开,我好不容易摆脱看守才跑掉的。”
“我一年见不了他三次,他管得了我和谁上床过日子吗?”
为了缓和气氛一般,她问。
“你想要摸摸她吗?”
她的手放在小腹之上。
“我感受到另一个心脏的跳动,我很想分享给别人,我周围的人并不理解我。”
“老乌龟认为,她是不详的。”
宋济之走上前去。
在王荣景充满希望的眼神里将手放在了她手放才放过的位置上。
老实说,他感受不到什么。比起未来在他怀中安眠的那个温暖的身体,还是胚胎的妮娜,她的心脏的跳动几乎是微不可闻。
杰克阮在这时候打开房门,他的登山靴踏上木地板的声音自客厅响起,愈演愈烈。
宋济之闪电般地收回自己的手。
杰克走进了厨房,看见坐在台上的王荣景。
他几乎是奔上前来,用尽力气拥抱了她。
杰克是如此爱她,以至于很快就相信了这一套说辞,他比之前更依恋她了,宋济之之前并不知道,父亲居然还能做一个父亲。得知王荣景怀孕的杰克又变回那个温顺的父亲。花了一天带着他打扫客厅和院落,清扫累积了一个季度的鸟粪与落叶。
有王荣景在,他的情绪很容易稳定。
可是杰克不知道的是,从那一刻起,他就走进了她的陷阱,一个只为他打造的足以使他众叛亲离的完美陷阱。
在某个清晨,杰克开车出去买日用品。王荣景从二楼走下来,手里抱着一个木板箱,她将木板箱递给他。
“我在阁楼清理了一些东西,你看看你是否需要,如果不需要的话,请你帮我拿到跳蚤市场上卖掉。”
她狡猾地冲他眨眨眼。
“卖掉东西的话,钱都归你。”
“你总要像别的孩子有点零花钱吧。”
他接过盒子,将板箱打开,盒子里是一些登山用具,最醒目的就是一条红色的登山结,这是杰克自创的绑法,杰克其实只会绑这一种结,杀人的时候亦是。
后来的事情就很清楚了,在那一年的欧洲报纸上随处可以见得,连环杀人狂的儿子在跳蚤市场上售卖登山结,调查杀人案件的探员不早不晚刚刚好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淘选旧货为她们的家庭露营活动做准备。受害者脖子上的绳结具有独特打法的这一条消息并未在之前的报道进行披露,一直到嫌疑人被锁定的那一天。
杰克阮在返家途中被逮捕了。
他被控一级谋杀罪名成立,终身不得假释。王荣景和他则作为受害者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
王荣景撒了谎,妮娜不是杰克阮的孩子,那三个月她都在和宋明志厮混,宋明志也根本没有打过她。宋明志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杰克阮和他那个儿子的存在。王荣景做这些,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杰克阮的那个儿子。
她要将他安插在宋明志身边成为他的炸弹。仅是为了这一点。
可是王荣景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点,宋济之想,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宋济之的手从戴妮娜的后背上划过,怀中的她随着他手掌的抚摸而轻轻颤抖。
她曾是王荣景最爱的珍宝,现在是他的了。
埋入她的颈项,他亲吻她的脖子。
手覆盖上她肩膀,推掉她肩头的毛衣。毛衣垂坠下去,叠在她腰间。她的锁骨在睡裙的吊带下显得有点凸出,他垂下头去虔诚亲吻她的肩头。
戴妮娜笑着推搡他。
“别这样,很痒。”
“我们去房间好不好。”
他离开她肩膀,捧起她的脸,鼻尖顶住她的鼻尖。
“不喜欢这里?”
“我很喜欢呢。”
他循序渐进地引诱她。
“就依我一次好不好,在这里。”
她的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
她的鼻头因为嫌弃皱起来。
她啐道。
“你真变态。
但是她没有拒绝他,而是选择伸出双臂环绕住他的脖子。
她略一侧头,嘴唇径直覆盖上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