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府的马车行在尚未苏醒过来的长街上,偶有些行人小贩的交谈声。
马车之内,与外界的世俗人间之气有些格格不入。
云野和云斐不约而同看向车内,神色有些微微异样。和平时不一样,此时车内多了一个人。
马车内的空间并不大,装饰简单素雅,像极了这里的主人。
空相臣的目光落在一旁的人身上,不禁打量起来。
“少主的面具,做的很是逼真。”
南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觉得满意。她可费了不少功夫在改头换面的本事上。
在这雷楚洲,她不得不小心些。
“只是面具做得再好,眼睛却是伪装不了。”空相臣淡淡开口道,眼底无波。
南弋靠着马车闻言抬眸,“空相大人说的是,眼睛的确难以伪装。不过大人生了一双银雾浅瞳的眼睛,确实罕见。”
空相臣神色微微一变,脸上多了些诧异,目光对了她的。
有如镜湖生波,白雪留痕。
南弋一脸坦然,她发现空相臣的瞳色不是一直是浅银灰色,而是在一些特定的时间才会发生变化。
她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她和君烨刚离开赫尔族部落,君烨昏迷,她在雨中看到了独自坐在马车中的空相臣,银灰双眸,一身清冷。
第二次是她在翠湖亭中出手试探空相臣,她亲眼看到空相臣的眸色由深变浅,直至银灰如雾一般笼罩在眼底,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这般奇特的体质,她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看到。
空相臣移开了目光,微微垂下眸子,像是仙人垂眸,带着清冷和慈悲。
她看到了,也知道了。
他这样的一双眼,这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异类。
南弋往外看去,马车向着城北而去。不过今日不是进宫,而是去北边的祭天坛。
大邺国几乎人人信奉神明,信徒众多,香火鼎盛,人们皆信天神庇佑,仙官赐福。
而传说之中,有闻仙族是为仙人,数百年前有闻仙族降临大邺昌宁,以佑国运。大邺长公主与两位闻仙族男子成婚,留存了闻仙族血脉,是为后来的空相一族。空相一族世代辅佐帝王,承帝师之责,一生禁止嫁娶,只留一个血脉。
南弋对这些说法没有全信,毕竟数百年前的事如今都已经成了传说,真真假假,无非是后人平白添加故事罢了。
大邺国因信奉神灵,神官会占卜吉时以祭天问神,保佑国运。
当下的神官,自然是空相臣。神官祭天问神,国主亲临,嫔妃站侧,百姓仰首旁观。
这才是她要的目的。
箫瑜追查发现买走药剂的人去了宫中,空相臣怀疑的人有两个,长乐宫槿芫夫人和含璋阁梵昭仪。
根据查探所知,含璋阁梵昭仪出自昌宁温氏,名为温梵,容貌姣好,七年前入宫,未有所出。昌宁温氏乃是大族,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是当今主君也要忌惮三分,动摇不得。
而整个后宫最受宠的,却是长乐宫的槿芫夫人。夫人的封号,这位是头一份。此人是大邺国君出宫游玩路中遇见,听闻容色貌美,一身媚骨,自从入了宫便盛宠不断,圣君接连三日罢朝,不少大臣直言此女为祸。
南弋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那日晚上,她没想到是空相臣主动提议愿意出面。而且,还把行动放在了祭天这日。
“不知空相大人可否知道昌宁城外的素问一门。”
“略有所闻。”
南弋眉头微挑,正色道:“之前清元门附近曾出现过一批紫衣女弟子,大人对此可有印象?”
空相臣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分明看到她眼中赤裸裸的试探和怀疑。她从不轻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见到的知道的真相。
或许,他们更是一类人。
“少主想说什么?”
南弋听到这般回答,越发觉得空相臣就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狐狸。
“大人手底下侍卫出手干净利落,所杀的紫衣女子衣着打扮同素问无二区别。前几日我亲自走了素问一遭,发现素问地处偏僻,建筑破旧,里面并无多少人走动。不过,里面却藏着暗室。”
“藏着的暗室里关押了不少的人,皆为女子。可素问一门,皆为女子。”南弋加重了最后一句话。
空相臣微蹙眉头,眼底的墨色逐渐由浅变深,涌动些寒意。
南弋难得在空相臣身上看到愠怒,不禁好奇他此刻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不过这种反应也很能证明,空相臣知道素问。
空相臣敛眉,重新将所有的情绪全都掩藏。他静静看着手上的玄白戒指,不消多刻便想明白了许多事。
对自己钓鱼的食饵,他只是将它抛在水里,等着鱼儿上钩。
可他被鱼饵骗了一次。
她话里分明说的是,暗室里关着的是真正的素问弟子。
他曾猜测过那些紫衣女子不是真正的素问弟子。从清元门回来之后,他便派人查探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无发现。
钓鱼少不了耐心,他更想看看,鱼线的那头到底是什么。可查探不出破绽,只有一种可能——那些人提前做了准备。
对方要么已经有此欺骗的准备计划,骗过了底下查探的人。要么……是消息提前泄露了出去。
而后者意味着,他的身边出了内鬼。
空相臣重新抬眸,神色冷静道:“少主是在怀疑,被关押的弟子用作蛊虫培养试验?”
“大人不愧是帝师,脑子转得可真是比谁都快。”南弋承认这句话她说的的确诚恳。
“蛊虫效果如何,最终以人体为试验,当年的万蛊宗称之为引蛊人。说难听点,当了引蛊人后几乎没有人能活下来。”
“少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空相臣只看着她问。
南弋似笑非笑,“这个不劳空相大人费心,大人只需知道,您这边得做足了戏。”
空相臣闻言,却又压了压手上的戒指,微微抿着薄唇。
“关于素问之事,我并非有意隐瞒。我曾派人调查过,却未发现暗室。”他道。
南弋神色一顿,不禁回视着一脸正色朝她解释的空相臣,忽地,连脸上最淡的笑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人有大人的顾虑,我也有我的使命。我不知大人真正的顾虑到底是什么,只是提醒大人千万别挡我的路。我和大人的合作,大人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空相臣微微凝眉,无瑕清冷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他眼底的湖水,波生未止。
她的身后是清元门,那他的身后呢?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心底生出了些不知如何言表的情绪,像是冬夜寒风、隔岸断桥一般让他不喜欢。
猝不及防地,马车被撞了一下。外面响起随行侍卫的声音,语气严肃。
云斐靠近,只道:“是属下失职,惊扰了大人。”
外面,云野低低骂了一声,“又是那温家,姓个温走路还都不长眼了!”
因马车骤然颠簸了一下,南弋下意识抬手撑着,听到温家两个字不禁留意。
空相臣似乎并不关心外面的情况,目光只是看着一旁的人,见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游离。
他原本想默默收回视线,却瞥见她贴近发间的耳后和衣领下泛起许多红痕,有深有浅,一直延伸至里侧衣襟下面,却并未消失。
空相臣后觉这般窥视有些冒犯,不禁移开。可就在此时,他顿时定住愣神,深邃的眼眸放空,倒是听不见外面的嘈杂声。
左侧胸膛里的心脏缓了跳动,骤而越来越猛,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压抑。
那些红痕延伸至衣领里面未见的地方,他如今就坐在她的旁边,不过一臂弯的距离,却非君子所为肆意猜测。
不,是卑劣的臆想。
那些红痕……
空相臣闭着眼睛逼着自己不去再想,脸上结了一层寒冰,月白色的衣袖遮住了左手,也盖住了衣袖下他收紧的手。
无人察觉。
*
“家主!”勾陈下了马,连忙上前。
几个老东西不安分,昨日家主亲自去了一趟城外温家旧宅,没想到在那儿看到了已经成了废人的小三爷。
不过,那哪儿还是什么小三爷,都不是温家的种,还妄想得到温家。
方才家主不知是怎么了,独自骑马朝着另一处方向走了过去,像是……看见了什么人。此时道上行人虽少,却有一些小商贩在准备出摊,急着运货的车队挡了路,马儿受了惊,又撞上了……帝师府的马车。
温祭并未理会帝师府的马车,仍旧朝着一处方向追了上去。面具之下的他环视着四周,手上的皮手套被他攥紧,周身气息凌厉,路边的人纷纷退开。
在这昌宁城里,他竟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
燕无归。
还真是让他高兴呐。
温祭停了下来,看着站在他马前的勾陈,他阴恻一笑,低声吩咐了什么。
跟着这几个人,自然能找到她。
回头想想,她可真是在乎这些人,甚至已经是她的软肋。
她为了他们毫不犹豫拔剑杀他,逼他跳了崖,断了他的手指。
那时的他永远也没想到过,她的狠绝会用在他的身上。
他是要用右手拿剑的人,没了右手的食指,他该如何拿起她给的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