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回到病房,看着父亲毫无光亮的瘦削脸庞,眼泪不住地打转。这两天来,父亲的面色上一直浮着一层黑气,到现在几乎越来越明显了。何朵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呼吸,的确如医生所说,原来这就叫“倒气”。
“爸怎么就病危了呢?”她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又不敢离父亲太近,怕眼泪吓到了他,只得远远地站在一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猛地,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何朵一回头,发现竟是吴瑛医生。
“出来一下。”吴瑛对何朵说道,同时也对何文何平使了个颜色。姐弟妹三人赶紧轻手轻脚走到门外。
“你爸的情况不太好,今天的血检出来了,各项指标都在下降。”吴瑛医生说了一串数字,最后总结道:“所以他现在是体内器官多发衰竭中。”
“器官衰竭,还能治好吗?”天真的何朵依然抱着奢望。
吴主任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我爸还有多长时间?”何文问道。
“就这一两天了。”
何平听罢,嘴里猛地喊出来三个字:“回家了!”说罢走到一边,拿起手机拨出了电话,“喂,三叔,你们来一下吧!”
何朵看哥哥的反应,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凭什么他这么快就接受了父亲将死的事实?他就不能再挣扎一下吗?!难道他就一直在等这句话吗?!
“之前我们说过的,病人如果走到了这一步,你们要提前出院离开。虽然我也很难过,但是不得不提醒你们尽快走出院手续,接老人回家吧!”吴瑛说道。
“可是,我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怎么送他回家啊?”何朵哀求道。
“唉!你们想想办法吧!”吴主任说完,转身离去。
何文何朵杵在原地,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哪个话题说起。良久,何朵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率先说道:“咱爸不能就这么走,太熄火了,他哪能经得住折腾啊!这个时候跟他说走,他肯定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你哥昨天回村里已经收拾过屋子了。”何文说道。
“什么?!”何朵一直以为哥哥昨天不在医院,是因为连续三天没合眼,回去睡觉休息了,没想到竟是去准备后事!
“三爸昨天来了以后,就跟你哥一起回村里收拾去了。有件事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昨天不是出去了一会儿吗?是和二婶一起给爸买寿衣了。我们都知道你想给爸治病,但是你也要接受事实。”何文说完,也不管何朵作何反应,默默走进了病房。
丝丝的刺痛涌向胸口,何朵只觉呼吸困难,双腿无力。她靠着墙壁,左手用力地拍打着胸口,却始终未见好转。就在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死神准备的时候,她却还在傻乎乎相信着父亲还能继续救治。直到上一刻,她脑子里盘算的始终都是如何给父亲治病,让他快速好起来,而下一秒却要面临生死诀别的绝境!
是自己深入局中不知不觉,还是自欺欺人自动忽略?这才刚过完年呀!今天才大年初十,爸回到宁水新家不到一个月,住院也才四天多,怎么就要死了呢?!
过去的十几天里,她还在和母亲、哥哥、姐姐忙着在家里迎来送往,那时起父亲就开始觉得虚弱无力、不想吃东西,但也从不至于让人和死亡联想在一起,怎么今天就走到这样的地步了……
是自己,都怪自己!父亲的体内出血难倒一定只会通过黑便才能体现吗?自己为什么从没关注过父亲的口腔,为什么没有亲眼扒着马桶观察父亲的大便?为什么父亲说没力气,躺的时间越来越多的时候,自己还傻乎乎地觉得一切正常?为什么宁水的医院春节前后不接收病人?为什么明明是带父亲回来过年开心的,却把他的命给弄丢了?!!
滔天的悔恨淹没着何朵,使得她胸口的疼痛越发强烈。虽然从父亲确诊的那一天,她就知道总会走到这一步,却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将近一年的陪护时间,何朵不是没想过“告别”的过程。可只要那个生离死别的画面每次浮现在脑海,眼泪就会瞬间汹涌而出。以至于构思过、酝酿过多次的告别话题,每次都是还没开口就被破功。无数次她走到父亲房门口,还没张嘴,眼泪就已经开始打转。
“真到了那一天,再做那一天的事吧!爸现在还好好的,想那些死别的画面太不吉利,这不是咒他嘛!”
带着这样的认知,何朵从未在父亲面前提及过任何一个有关生离死别的话题。如今这一天忽地来临,纵使自己再撕心裂肺,也必须让父亲能够有机会嘱托心愿。
念及此处,何朵推开房门,对着守在床边的母亲使了个眼色。
许娇兰颤巍巍地走出来,看女儿神色不对,直接说道:“是不是你爸不好了?”
“嗯。”何朵哼了一下,眼泪汩汩而出。
“妈,医生说我爸可能熬不过这一两天了。”何朵凄凄索索地哭了起来。此刻在母亲面前,她才能稍微任性地软弱一下。
“没事,女儿,妈有数……都知道你不愿意放弃,苦了你了,我熄火的娃……”许娇兰此时倒是清醒了很多,语气出乎意料的清晰而坚强。她慈爱地看着女儿,用枯木般的老手轻轻擦拭着何朵的眼泪。
“妈”,何朵吸了吸鼻子,说道:“以前我从不愿意想象……跟我爸告别的过程……总觉得来日方长,不能太早地……去想那些触霉头的事儿……可是现在……咱们不得不让我爸……知道……自己的情况……总得让我爸有机会……说说他的心愿么……是吧……”何朵哭成了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唉,妈跟你一样,从来不提……总觉得不会这么快就到这一步……老天爷对他太残忍了,这么折磨他……但是女儿啊……话说回来,只要你爸不遭罪……”许娇兰也一度哽咽。
“你想好了……怎么跟我爸说吗?我哥……昨天回去村里……收拾家里了,等会我三叔就来了……听我哥的意思,马上要把我爸……送回村里了……”一想到那个寒冷萧索、破败阴湿久无人居的老屋,而父亲即将无助绝望地躺在那里,何朵的心就揪的生疼。
“咋说呢……”许娇兰一时也没了主张。
“我也不知道。”何朵哭道:“要么你……就直接告诉他,咱……回村里……吧!你说,你别怕,所有人……都会有这一天,以后……我们一家人……终究还是会……团聚的。你就当……先探探路,给我们……把那边的家建好……”何朵哭的太厉害,好半天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
良久,何朵抽噎着继续说道:“然后你再慢慢说,有啥想给孩子们……交代的……”
许娇兰点点头,酝酿了一番后,转身走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