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集海那一刀还没劈到实处,突然觉得不对,因为顾兰因那一剑看似势如破竹,打定了要和他以硬碰硬的主意,待得刀风落下,里面居然是空心的,轻飘飘无依无凭,由极盛毫无过度地转到极衰。
柳生集海那一刀像是劈进了棉花团里,压根使不上力。
而顾兰因的木剑顺势一拐,如一条没骨头的灵蛇,压着刀锋长驱直入,眼看点上了柳生集海手腕。
这一下要是磕实在了,哪怕只是一把木剑,也足够柳生集海半条膀子麻上片刻了。
陈聿差点叫一声好,然而顾琢的眉头非但没舒展,反而皱得更紧。
就像为他这个微表情做注脚似的,柳生集海蓦地大喝一声,刀刃横翻,罡气所到之处,顾兰因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一座须弥山当头压下。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一力降十会”,用大白话翻译过来,就是当绝对的实力差距碾压而下时,一切机巧花招只有碎成渣的份。
顾兰因和柳生集海之间毕竟差了几十年的修为,一头长发被疾风扯得鼓荡翻飞,看上去像是要被刀风击飞出去,然而她不仅没退,反而如一片浑不受力的落叶,在狂风中几起几落,翩然一个飘折,手上的木剑似是挡不住暴烈的刀气,微微晃动。
柳生集海倏地睁大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视线被那颤抖的剑尖搅花了,恍惚对不准焦距,待到重新凝聚时,那女孩不知怎的居然到了他跟前,木剑迅捷无比地刺出,天外流星般逼向面门。
柳生集海甚至没看清那诡谲莫测的一剑是怎么递到跟前的,百忙中横过木刀,刚好格住剑锋,以力碰力的瞬间,他表情又是一变——因为发现这一剑只是声势吓人,其实没什么力道,像个草扎的花架子,一戳即破。
果不其然,那一刀呼啸斩落,剑锋难当其锐,只听嘎嘣脆的一下,大片裂痕蛛网似的从刀剑相接处蔓延开,紧接着,那把木剑干脆利落地断成两截,剑尖被刀风震荡,慢悠悠地打了个旋。
顾琢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一连串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但从顾掌门的视角看去,却如慢镜头一般,每个瞬间都被格外拉长——顾兰因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一抄,用断剑剑尖在剑柄上轻轻一挑,那半截断剑毫无预兆地飞起,撞上木刀刀锋。
柳生清正手腕一震,须弥一般压下的刀锋瞬间被豁开一道小口子,刚好够顾兰因矮身钻过。
就像她无数次从五毒教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一样。
那把碍事的刀柄上附着了顾兰因小二十年的修为,撞在柳生清正的刀柄上,似一块石子落入水池之中,掀起细细的涟漪。只是一瞬的耽搁,那半截剑刃已经飘忽不定地到了跟前,以刀锋为轴,如影随形地画过一道弧线。
圆融得近乎优美。
顾琢再也忍不住,沉声喝道:“够了,都住手!”
话音未落,纠缠多时的两个人影不约而同地定格住——
柳生集海的木刀悬停在半空,刀锋堪堪触及顾兰因手臂,虽然是木头做的样子货,狂烈的刀气依然将衣料撕开一条缝,只要再下落三分,就能废了她一条胳膊。
陈聿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半天下不去,差点窒息了。
顾兰因低垂着眼,既不看柳生集海,也不在乎那把木刀,就像小时候上课开小差、在桌肚底下偷偷折纸飞机一样,用两根手指轻轻捋过剑锋,送到嘴边哈了口气。
柳生清正眨了下眼,如梦初醒一般,猝然倒退了好几步。隔着猎猎风声,他用力瞪住顾兰因,表情活像见了鬼,一道浅浅的伤痕从颈侧裂开,经咽喉要害,一路蔓延到右耳根下。
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简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已经身首异处。
片刻后,柳生集海回过神,伸手一摸,发现那道伤堪堪挑破油皮,连血丝都没冒,离轻伤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陈聿一口好似憋了一个世纪的气终于喷了出来,眼前炸开一簇细碎的小烟花,腿肚子居然有点打颤,赶紧扶住丁建肩头,勉强站直了身。
顾琢捏紧的右手慢慢松开,箭步抢上前,一把扳过顾兰因肩头,仔仔细细地摩挲一遍:“没受伤吧?胳膊怎样,能动吗?”
顾兰因往自己胳膊上瞅了眼,发现那一刀只是挑破了布料,没破皮也没流血,于是蛮不在乎地扯了扯外套:“没事,不痛不痒,连油皮也没蹭破。”
她话没说完,顾琢已经曲起手指,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下:“谁教你用这种歪魔邪道的招数?伤到自己怎么办!”
顾姑娘方才直面柳生集海劈山撼石的刀风,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到了顾琢跟前,她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做派就如纸糊的灯笼,霎时散了架,缩脖端肩,将自己蜷成乖巧无害的一团:“……师父我错了。”
顾琢:“……”
这丫头还真是认错如喝水,口头检讨一套一套的,就是不往心里去。
直到柳生集海开口,才算将那两位的注意力拖回来。
“……是我输了。”那老人神色萧条,原本他头发虽然白了,眼中自有一股精气神,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年纪。可是此刻,那股精气神散了大半,就如紫电清霜上生了锈迹,平添了几分颓唐,“顾先生请放心,有生之年,我不会再踏入中原一步——日后若有差遣,顾先生也可告诉我一声,柳生流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眼下已是阳春三月,万物生发,天气回暖,然而一阵小风刮过,那老人鬓边白发微微晃动,仿佛被九月霜风卷了个正着。他撂下这句话,也不管顾琢是什么反应,倒提木刀,迈着严谨方正的步子,很快走远了。
顾兰因活动了下手臂,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人虽然姓柳生……不过好像也没那么可恶。”
顾琢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后脑:“不许对前辈不敬。”
顾兰因冲他吐吐舌头,不敢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