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煦手法笨拙地接过羊毫笔,像抓住铁耙子准备犁地,在纸上胡乱写下潦草字迹,看上去像蚯蚓乱爬,勉强能认出是他的名字。
他看着却不满意,把那张纸捏成团丢到一旁,握住笔杆越写越认真,眼眶含着泪水滴在纸上。
“堂兄教过我落笔见风骨,他还说写字如做人,一撇一捺都不得马虎。”
一个人的笔迹可以模仿,常年养成的习惯却很难改变,林煦努力想把字写好,但他那双扛锄头的手,却连一支笔都握不稳。
吉祥看明白了,林煦无法伪装笔迹,他也画不出蝴蝶图,并不是与范哲联袂的画师。
林家兄弟俩都被排除在外,那么幕后主使只能与万丹青有关了。
裴砚舟掰开林煦的手指,教他正确的握笔手法,林煦在他的矫正下写出工整的名字。
“你堂兄说的在理,无论务农还是作画,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方能成就自己的一生。”
裴砚舟温文尔雅像堂兄一样好相处,林煦打消了对衙门中人的敌意,想到自己将面临的处境,不禁悲从心来。
“裴大人,我愿意认罪,你能保证不追究我娘和王伯他们吗?”
裴砚舟看他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律法面前,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裴砚舟转而又道,“但若你能诚心悔过,本官可以酌情轻饶。”
林煦心虚地避开注视,吉祥却已看透了他。
“没错,赵府尹是该死,他不仅害了你的家人,还有万丹青敬重的两位师兄。正因你们有共同的仇家,你才会答应帮他打造火器。”
“两位师兄?”林煦重又恢复警惕,“你们也知道,袁随遇的死与赵府尹有关?”
他显然听说过袁随遇,甚至有可能打过交道。
裴砚舟直觉此人是破案的关键,将片面的信息拼凑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事实。
“或许你更清楚袁随遇的死因,除了万丹青,他在京城应该与林简来往甚密吧。”
林煦颓然点头:“我听堂兄说过,袁随遇是石道子的得意门生,据说他画的蝴蝶图出神入化。可惜呀,那么有才华的画师来到京城处处碰壁,还被所谓的书画名家排挤,害得他连一幅画都卖不出去。”
裴砚舟试探询问:“据你所知,袁随遇曾被哪些名家排挤?”
林煦想起来就愤愤不平:“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皇上御用画师!他为老不尊欺负一个后生,瞧不起坞县来的农夫,还骂石道子是不入流的野派画法,教出来的弟子都是画坛杂碎!”
吉祥想到了范哲的父亲,她对那人没多少印象,原来是这么嚣张跋扈,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同行相轻也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裴砚舟心下骤紧:“你说的是燕安画派的名家之首,范老先生范拓?”
林煦嗤之以鼻:“他算什么名家之首,比他有本事的都被他下黑手了吧!当初他故作慷慨买下袁随遇的蝴蝶图,扭头就改成他儿子的名字,可笑的是,那幅画轰动京城还被皇帝珍藏了。”
吉祥深感意外,范家父子这么不要脸啊,骗人联袂作画都算不上,居然是花点银子强抢来的。
裴砚舟以为范哲剽窃已是画坛底线,哪曾想范父还能再往下挖出个地窖。
坞陵画派不是想在京城立足么,他就将自己儿子捧成两大画派的旷世奇才,断绝石道子师徒的奢望。
不得不说,范父做到了。
哪怕范哲已伏法多年,他依然是声名远扬的蝴蝶圣手,谁还记得石道子的没骨画法,袁随遇又是何许人也。
这个秘密藏在林煦心里许久,说出去也没人信,如今当着裴砚舟的面畅所欲言,他也不想再隐瞒了。
“过后袁随遇听闻此事,他气不过找上门去理论,却被范家父子打到头破血流。我堂兄看不惯同门受辱,请状师给衙门递状子,每回都是证据不足被退回来,后来就连状师都劝他们放弃了。”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空有才华却被埋没又是何故?还好我堂兄和袁随遇都想开了,无权无势斗不过人家,那就安分过活静待时机。”
林煦说到这里苦笑摇头,“天道有轮回,范家儿子被大理寺廷尉处死了,袁随遇的才华终能重见天日,他却被挨千刀的歹徒给活活打死了。”
吉祥正想追问几句,却见他猛然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直视裴砚舟。
“你相信吗,一个落魄画师怎就被劫财的盯上了?他那幅画才卖了几个钱,也值得那帮歹徒背条人命?”
裴砚舟从不会低估人心险恶:“袁随遇被人谋害,从此世间再无蝴蝶圣手。”
林煦连连点头,笑到流下泪来:“我堂兄去衙门状告范家买凶杀人,结果又是证据不足,去忒么见鬼的证据!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都不配赵府尹动一下嘴皮子吗?”
“呵,当然不配,我爹和我堂兄,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全都不放在眼里!裴大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万丹青他真的有错吗,我怎么可能拒绝他呢?”
裴砚舟和吉祥相继沉默,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林煦哭到心累,人也乏了:“我记得堂兄说过,他要能见到大理寺廷尉就好了,只有廷尉大人能还他们清白。”
林煦并不晓得,坐在他面前的年轻官爷,就是堂兄心心念念的廷尉大人。
裴砚舟攥紧拳头,胸腔里鼓涨着无处言说的情绪,竟连自己的身份都难以启齿。
这世间还有多少个林简和袁随遇,他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救得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