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念着远知,远知心中欢喜,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宋远知微微一哂:“唯有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报效国家,方能回报皇上隆恩之万一。”
皇上无奈地笑了笑:“饭菜早已备好了,先生请入席吧。”
宋远知早已闻到了偏厅里的饭菜香,醉酒一日一夜粒米未进,也确实是饿了,当即也不再推辞,跟着皇上进去了。
“方才在外面喝了几个时辰的酒,饭菜却是一动也没动,朕也饿得紧了,先生不必拘礼,就当是在家里便好。”他亲自夹了些菜放到她的碗里,低声催着她吃。
宋远知谢过了恩,下意识地去拿一旁的酒壶,却被皇上一把按住。他滚烫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像是要把她灼伤一般,惊得她一下子抽回了手,酒壶被带得在桌上晃了几晃,终究没支撑住掉落在地,摔了一地的碎瓷片,混着殷红的酒液,一片狼藉。
“谁把酒拿上来的?”皇上沉声问道,“罚去清平殿打扫一个月。”
一旁侍候着的宫人忙跪倒认罪。
“罢了罢了,把这里收拾干净,都下去吧。”他发落完了宫人,又将矛头对准了她:“听说你昨夜又喝了一夜的酒?”
宫人都收拾完退了下去,只留下他们两个人,这让宋远知越发地不自在起来。眼前的男人浓眉微蹙,玉面漾着酒意上头后的微红,薄唇紧抿,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他一贯宽和大度,待人御下都是温润如春风拂面,今夜喝多了酒,连脾气也跟着见涨了。
远知抿了抿唇,回道:“远知知罪,以后少喝一点。”
他气结,耐着性子劝道:“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难事苦楚都可以和我说,万不可闷在心里,酗酒伤身,苦的最终还是你自己。”
宋远知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难处,不过是因着这宫中玉酿味道甘美,一时贪杯错了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吃菜吧。”皇上无奈地转过了头去,不再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缠。
宋远知想了想,又问道:“皇后娘娘这几天身子还好吧?”
“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身子不适,这满宫太医,也没一个有办法的,方才宫宴的时候只用了半碗粥就走了,现在多半已经睡下了。”听她提到冉意,再多的脾气他也发不出来了,只紧皱着眉头絮絮地道。
“上次西征,我得了一株紫参,听说是理气活血的良药,我也不太懂这个,明天问问太医能不能用,若是好用,我再想法子去搜集一些。”宋远知低声回道。
“让你费心了,你有空也多去陪陪她,她常道知音难得,唯有宋先生耳,连我也被你比了下去。若是你能常去看她,兴许她能好得快一些。”
“我明日就去拜见皇后娘娘。”远知点点头。
“冉意一人琵琶寂寞,若是能得远知入宫以琴相伴,那朕此生便无憾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眼眸深深地望着她,言辞恳切,满含期许。
宋远知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远知,他居然叫她远知。
皇上怜她高才,有意拜她为相,她不受,封她为侯,她也不应,问她原因,她总是缄口不言,思来想去,只好尊称她一声——先生。往后这满朝文武,宫里宫外,便都如得了解脱,也随着皇上唤她“先生”。
一晃经年,她早已习惯了众人叫她“先生”,若非皇上此刻唤她,她都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重新伸了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依然滚烫却不再灼人,紧紧地攥着她,攥得她生疼,一贯伶牙俐齿的宋远知,此刻便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太久了,久得她已经快要忘了,当初为何要来,又为何要等,久得她都已经凉了热血,寒了心肠,换一身刀锋盔甲,纵庙堂驰骋耀风华。
最初的最初,她原就是为了他而来啊!
为了这个一身才情,却困于宫闱的落拓帝王,她修习兵法政务,勤练诗词武艺,透过发黄的书页,跨越千年的时光,只为了见一见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她固执得近乎荒唐地,想要以一人之力,为他撑起这个风雨中即将倾颓的江山,换他一个善终。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开心,她可以完全不顾忌自己。她甚至想着,即便他弃了这个帝位不要,她也可以为他收拾好这一堆烂摊子,放他纵情山水,吟诗弄画。
可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思量呢,案头上公文堆积如山,西南边陲风沙迷眼,偌大宋府孤寒凄清,还有……他与冉意的情真意切,这些事情便如同钝刀子一般,一刀刀剌在她的心头,虽不见血,却疼得难以自抑。原来人心不可能全然冷硬,即便早已知道所有的事情,即便用尽最大的力气,她也无法让自己平静地去面对他。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明年,或者说明天之后,周冉意的亲妹妹周冉筠就会入宫探望姐姐,她是那样的鲜妍明媚,会夺去皇上全部的神智和注意力,他会封她为妃,夜夜笙歌,度过他人生中最年轻鲜活的一段时光。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冉意,也就这一年的日子了。
她阻止不了冉筠进宫,也阻不住皇上爱上她,更救不了冉意的性命。
她什么也做不了,自始至终她就是个过客,时间一到,她便该走了,若是在这里弄丢了自己的心,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一丝一缕地揪着发疼,被他紧攥住的手渐渐地抖了起来,却不舍得再挣开,只这一刻便好,只这一刻便好!她无声地呐喊着,乞求着上苍,只为这一刻能够多停留一会,让她也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被心上人小心珍惜,妥帖安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上的手也渐渐地凉了下来,他慢慢地收回手,攥紧了自己的眉心:“是我唐突了,先生便如那画中的空谷幽兰,若是养在我这深宫之中,实在是可惜,今日之事,我不会再提了,请先生也莫往心里去。”
宋远知失魂落魄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一双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垂下头去,敛去一身的绝望,假装平静。
内侍在门口躬身说道:“皇上,子时快到了,请移驾摘星楼吧。”
“走吧,去看看今年张师傅又做了什么好东西。”皇上整了整自己的龙袍,率先走出了天璇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