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奇怪:“你……走错地方了姑娘,你应该上天堂,这里是地狱。”
小美女会讲中文,她点点头:“我知道,可我要是上了天堂就再没机会亲口问那坏蛋了,阿姨,我记得他的样子,我可以画出来、您能帮我找找他么?有没有可能他已经被警察打死了、先下来了?”
我这个人向来铁石心肠,按说这样麻烦的事我才懒得管,可我见这女孩子跟我女儿差不多的年纪,便忍不住心生恻隐,简要联系上级过来处理。
结果一来二去,他们通过小美女的诉求找到了那个在阳间散了三魂,却被封住七魄的杀人犯,顺利把他抓了下来,让他在上面连植物人都做不成,必须立即接受地狱的审判。
同事们都说我这算是立功了,可万圣节都过了,后面的事我根本没兴趣再管,那洋人小美女有没有被移交给天堂管理局我更是无心过问,只剩万念俱灰。
阎老爷子见为我想上去见女儿的心情实在焦灼,也确实立了个小功,许是为了收买员工的心,那夜他溜达着过来、抬了抬手腕,用我好不容易通过业绩积攒的一点点阴气-把我送到了一只冻的瑟瑟发抖的母猫身上,我迫不及待地冲进女儿住的小院儿。
其实上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道行浅,也做不了什么,再说我也不敢离女儿太近,怕自己身上的至阴之气伤了她,可当我察觉到院子里有个至阳之人护着她后,一下就猜到是那个臭小子了。
我难以抑制自己怕女儿受伤的、愤恨的心情,恨不得亲自冲进去拆散他们。
孩子,你咋不长记性呢,这小子既然三年前能放弃你一次,再遇上困难肯定还是靠不住,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是狗屁,我让你相亲就是希望你找个熟人介绍的、知根知底儿的人结婚,好能踏踏实实过一辈……
经人介绍的……就真能过一辈子?
我和齐大窝囊不就是知根知底儿的、所谓最适合的结婚对象嘛。
可我的婚姻,要多失败有多失败。
我蹲在墙角抖个不停,脑子里装着地府那一大锅粥。
原来想当个好妈妈也不是很难,很多方面做不好不要紧,但有一点务必记住,那就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突然茅塞顿开,自己从前做的很多事就像炒菜时搁的肥肉,可以作为调剂,但对女儿来说,分明很多余。
最重要的,我都主动放弃和女儿上一世的母女情缘了,却仍然执着于对她生活的掌控,这才是真的多余。
好多余。
那就好好告个别吧,别再自己唱独角戏。
瞧瞧,燕城的初冬也不暖和,女儿还说冬天都用不着穿羽绒服,净瞎扯,也不知这平房屋里暖不暖和……
嗐,甭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什么结婚要趁早、身子不好-想要孩子最好头三十、多吃牛奶泡饭补充营养长生不老……这些有的没的对女儿来说并非生活重心,统统别再惦记了,阎王爷不是说了嘛,这俩孩子阳寿都长着呢,定能互相照顾,我妙妙那么善良,又吃过那么多苦,轮也该轮到她享福了……
母猫身子越来越弱了,饿的、冻的,我住在她身体里,绕着安静祥和的小院转悠着,步伐渐渐吃力,有点像我‘卒’的那天早上,从女儿房间门口挪回北屋床上的一段路,很短,但很艰难,却又有种得偿所愿的知足。
大夫曾告诉过我,我先天脑血管狭窄畸形,那三年多因为女儿大病手术又总瞎合计,脑血管属于高危人群,切忌着急上火。
可我就是天性反骨,好话就是懒得好好听,有人欺负到我家门口,我必须跟他决一死战!从那寻手机的孩子来砸门起,其实我脑袋里的血就已飞速搅和个不停。
谁的话都能不听,阎王爷的规矩不能不守。
我阴气有限,他老人家特地叮嘱我不能在上面停留太长时间,纵有万般不舍,我也只能是迈着猫步绕着院子再走走、多嗅嗅,想多记住些女儿现在的味道,她长大成人的味道,时辰到了就得像一缕烟似的飘走。
女儿真的大了,既能干又懂事,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把这小院儿拾掇得干干净净。
我环顾一周,见房檐下停着辆崭新的鹅黄色自行车,那座椅的气味儿我识得,是真蟒蛇皮的,而且还是被活剥制作而成。
我在下面听说过,那些洋人和鬼子最喜欢干这事儿,牠们以前不拿人当人,现在不敢了,就改成对动物下手,打造啥所谓奢侈品帝国。
这帮挨千刀的,早晚得落到我们判官手里,把你们剥了皮下油锅。
唉……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这东西女儿肯定不会买,不是贵贱问题,是女儿心善,不可能忍心把一条命坐屁股底下。
肯定是那小子,为了献殷勤还真是不择手段,我真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他!
哼,算了,看在你给我女儿花钱这么舍得的份儿上,我就双标一点,不把这杀生的账算你头上了……
诶呀妈呀!啥玩楞夹我猫腿一下子?!
欸欸别叫唤别叫唤,别吵着我女儿,她睡觉轻,可千万别把她吵醒!
是老鼠夹,嘎嘎新,看上去是刚放的。
这一下子夹挺狠,这母猫本就气血不足、都快冻死了,受伤后发出一阵嘶哑的呜鸣,还努力翘着脖子望向房顶,不知在唤谁。
也怪我阴气太弱,没能彻底驾驭她的猫魂,我是想着溜达溜达就得,她却非去叼那老鼠夹里的火腿肠吃。
这可不怪我,我上来一趟可没杀生,就算粘包赖也悉数罚我好了,千万别折损我女儿的福禄。
行啦,该走啦,再不来啦,我那么诅咒你俩有缘无分,也没耽误你俩未婚同居,不管啦,爱咋咋地吧……
-
原以为这趟往返阳间看见女儿的现状后能换来释然,没想到一个月后,这死丫头又来往我心上扎一下子。
天儿越来越冷了,我们登记处越来越忙,因为路上滑,天亮的晚、黑的早,近来因为车祸下来的不少,阎老爷子交代,一定要注意酒驾和疲劳驾驶害死他人那种挨千刀的,必须重点标记,给他们加刑。
-“外婆您好,我是小鸢。”
终于忙完一个大夜,我正整理表格呢,突然听见有个小孩儿在柜台底下瞎叫唤。
我欠起身朝下看,那孩子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
这简直、简直、直……就不是个人!
我皱着眉没给他好脸色:“你是个什么东西?还外婆,我还姥姥呢!”
小家伙歪了歪方方的脑袋,眼睛一亮:“对唷,是我叫错啦,我这燕阳混血,怎么也不该叫您外婆哒,是该叫姥姥……姥姥好!这是我的登记表~!”
我没好气地磕了磕‘暂停接待’的台卡,散漫回:“下班啦,看不懂吗。”
小家伙锲而不舍装可爱:“啊哟,我太矮了没看到,姥姥,看在咱俩是一家人的份儿上,您就给我走个后门儿呗,我妈妈是齐妙。”
“谁跟你是一家……”我原本懊丧的话刚说半截,听这小玩意儿忽然提起女儿的名字,我脑子嗡的一下,不假思索,一把夺过他的登记表,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父亲:徐曜楷,母亲:齐妙,年龄:三岁半,死因:因公殉职。
我脑子越发乱了,绕出柜台低头打量这小玩意儿,确认他是个机器人长相,而非一个人类婴孩。
诶妈呀,真是要吓的我再死一次,这要真是个人类幼崽,这年龄就是妙妙三年前跟那小子整出来的,开什么玩笑!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妙妙要是敢瞒着我,我就算死了也得被她给气活!
我没好气地问:“你要是因公殉职,可是要上天堂的,咋跑这儿来了?还妈妈是齐妙,可真能编,我告诉你,小孩儿撒谎鼻子可是要变长嘚!”
小家伙抬着脸,眨着萌萌的电子眼:“姥姥,我就是特地下来找您哒,还要顺便跟阎爷爷谈谈,人类文明都进步啦,上面的人都知道给家里人烧电视电脑智能手机啦,咱地府是不是也可以加些人工智能设备呀?这业务我熟哇。”
“噗嗤~”这是哪跟哪啊,我听了这小孩儿乱七八糟的自我推销,在死后,第一次乐出了声。
‘嘟嘟~’
完了,员工手册里头一条就是——在岗期间不许笑!
我这就乐了一声,警报就响了,立即从暗处冒出俩魂力资源部的牛头马面,当场罚了我一箩筐阴气,相当于俩礼拜白干。
我默默在警告单上签完字,一回身,就见那小家伙还在那蹲着等我盖戳,我真想一脚踢死他。
哦,不对,他已经死了,还是啥因公殉职。
在其位谋其职,我回到柜台里,不乐意地给他过审,又随口问了句:“你这公是啥公啊,军人还是警察?都不是的话可算胡报,不给过啊。”
小家伙信心满满:“姥姥,我没胡报,我爸爸妈妈有个朋友是特警,我就是和特警叔叔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哒,他告诉我以后可以跟他混,他会替我申请编制,改名功成二号。”
我轻嗤:“那不是以后嘛,你这不是没等到有以后就下来了嘛。”
小家伙点头:“嗯嗯,姥姥,我说了我是专程下来找您哒,我有个秘密要告诉您。
嗯唔……我妈妈有一次喝了好多红色的液体,举着手机,哭着发了好多信息出去。
妈妈一直在叫妈妈,哭着说了好多对不起,她好难过,可中秋节那天早上的事,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姥姥,我早就对妈妈撒过谎了,可是我爸爸没给我造鼻子,也就没得变长。
其实我是爸爸安排在妈妈身边的卧底,平时就像个监控一样,会把妈妈的一举一动都录下来,如有异常,就会立即传给爸爸。
可那天我在妈妈拿出手机说出第一个‘妈’字后,就把设备关了,我想替妈妈守住那座孤单的小岛,不希望她被任何人打扰……
可是姥姥,妈妈真的好难过,您能不能去梦里看看她呀?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只对妈妈笑笑……”
人生没有回头路,黄泉路也一样,我那天早上走的急,其实也有好多话没来得及交代。
地府的规矩我知道,我的寿数就到那了、非上车不可。
大概是我们母女生来缘浅、互相冲克吧,女儿很好,但我在当妈这个角色时犯过太多错误,来不及改,也就无法祈求女儿谅解,只希望时间能成为治愈所有症结的良药。
我对小孩儿点点头,相当于撒了谎。
表面应允,却默默在心里起誓——我闫笑萍,为母不合格,愿用永世不得超生,换得女儿时时、事事、世世,健康安宁……
那夜那小家伙儿拿了那盖戳的登记表欢欢喜喜飘走后,我再没见过他,也没按他说的,去女儿梦里瞎胡闹。
走了就是走了,我希望女儿能自己消化、自行放下,千万别背着负累走完下半生,搞不好百年后再过不去这地府的天伦狱,自己给自己定个‘弑母’罪行。
不行的,轻重都不行,一旦自我怀疑就会被判官察觉,会被加刑。
不会的,女儿一定会想开的,她清白坦荡,是最好的姑娘,且她自身练就的温柔,可挡任何艰难时光。
又是想女儿的一夜,跟从前她在外地时、我独个在家惦记完全不同。
现在我大多会怀念女儿小时候。
女儿小时候就会弹琴、会画画,看书多,写字也好,所以才这么有艺术品位,后来捏的那小面人儿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惟妙惟肖。
如今我的女儿又收获了完满的爱情,相信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不快总有一天会被静好时光充盈,快乐没烦恼。
我想起曾经,大姐找我谈话非叫女儿学画画时、说孩子爱好这个,不学不行,我那时候固执、目光短浅,觉着学这些东西会耽误孩子学习,学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始终不肯松口。
大姐说:“为什么要当饭吃?!当兴趣变成工作,人就会失去这个爱好,妙妙只是个女孩子,她拥有的本来就很少,如果能一直握着画笔,她就可以随时拥有自己丰富多彩的小世界,而不是在失意时连个精神解药都找不到!”
是啊,我之前也以为自己对这-登记处丧丧的工作氛围很感兴趣,可当我工作了一阵子后,就渐渐丧失了起初的兴致,只机械地重复,夜复一夜……
时间来到腊月中,阳间突然出现了个什么新病毒,好多人咳嗽就把自己给咳死了,下来时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肯填表,我们登记处的所有接待员都忙得不可开交。
可他们确实三魂七魄都散了、回不去了,判官们连哄带劝地叫他们留下,若是都没犯过七宗罪,过了奈何桥就会把他们移交至天堂,地府向来讲理。
我原以为登记处就够忙的了,那天突然被魂力资源部调到奈何桥边一看才知道,孟婆被累的几乎弯不下腰。
我没到过奈何桥,自然也就没见过孟婆,之前只在神话故事里听过她的大名,一直以为她是个凶神恶煞、甚至丑陋的老太婆,而今过来帮忙才有幸见其庐山真面目。
这是个挺美丽的中年女人,且看上去不娇气,身上有股子韧劲儿。
但孟婆这会子累的满头大汗,头发蓬乱,袖筒子和裤腿子都卷着,浑身汗湿,犹如刚淋过一场大雨,有点狼狈,甚至惨烈。
奈何桥畔已然乱成一锅粥,很多刚到的搭客都不肯喝忘川河里的水,哭嚷着要回去,说自己死得冤。
各路牛头马面赶来帮忙,架不住来的亡魂太多,瞧,又来了两车。
孟婆见那两辆车卸下亡魂就忙不迭开走了,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拍着大腿直嚷嚷:“我不干啦、我不干啦、我不要求定向投胎啦,阎王爷,你快给老娘过来……”
她嘴上说着不干,可见成队的亡魂被赶来桥边,还是咬牙强撑着弯腰去舀水。
我这才搞明白,敢情这孟婆不是个亘古不变的鬼仙,也只是个地府的职位。
“小闫,快去帮忙!你用水桶舀上忘川水,再叫小汪分给新魂喝。”阎老爷坐着他那腾云驾雾的飞船赶来,未及着地,就急急吩咐控场。
原来她姓汪,看来在这儿干孟婆也是为积攒更多阴气早日升级打怪,跟我之前想上去见女儿时努力工作一样。
胡乱想着,我赶过去帮忙,抽空瞎打听了几句,得知汪姓孟婆也是从登记处开始埋头苦干的,因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才在上一任孟婆投胎后得此机会补位。
她喘着气,断续说:“我刚调到奈何桥边两年多,这些天几乎干出我过去一年的工作量,虽说干孟婆是为绩效高,可我也见不得这么多人乌泱泱往下跑!”
太忙太乱,没空闲聊,我俩紧忙活了一宿,才总算送走最后一车亡魂。
汪孟婆累的一屁股坐在桥边,用手背抹了把额头,可手臂太湿,无济于事。
她生气地对阎老爷提辞职:“老板,我真不想干了,您抓紧找兵吧,前尘往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这两年光是闻味儿、都对这忘川水免疫了,喝完了也就能失忆一整夜,月落就又能想起上辈子的仇怨,实在太累,还不如早点投胎转世来得痛快!就凭我现在的阴气,随便投到什么人家都行,只要别太重男轻……唔!”
不等她说完,阎王爷突然特没武德的舀了一瓢孟婆汤、相当粗鲁地灌进她嘴里。
只见汪孟婆强咽下去,身子一晃,再一抬眼就一脸懵,问:“额滴神呀,这是哪啊?”
阎王爷:“地府。”
孟婆皱眉:“那我是谁啊?”
阎王爷继续不讲武德:“你是孟婆,来我给你说说你的工作职责……”
哈哈,我在心里狂笑,原来忘川水真的有用,忘记前世,才能放过自己,清爽地步入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