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做什么,她在给他开方子么……她为什么要写这种话……不,他不需要这些,他只需要她好好抬头看看他,哪怕是酣畅淋漓扑进他怀里来哭一场,哭上三天三夜都好,哪怕是脆弱的无助的崩溃的,让他安慰她、让他陪她、分出她的全部难受给他,都给他……怎么样都好,做什么都好……他唯独不要这些医嘱……不要这些比告别更像告别的冰冷铅字……
“方清月……”他嘴巴干涩,想阻止她的动作。
但她已经写完了所有颈部机械性闭合性损伤的修养注意事项,这次没再对上他的视线,只将那页纸规规整整撕下来,递给他。
他看着她,没接。
“方清月……”
她把纸放在一旁,开始在下一页纸上写字,侧脸苍白得接近透明。
“对不起。”
“我们分……”
成辛以猛地一把按住她的手,铅笔笔杆瞬间横倒下来,笔记本发出闷重的短促低吼,纸面猝然划出铅黑色闪电。
喉咙里再次发出难听的响尾蛇腔调,不可抑制,但就连他自己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惶恐。
“方清月,我知道‘逝者为大’,但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凶手已经得到惩罚,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惩罚自己,也不能惩罚我……”
他感到她的手背冰冷僵硬,逐渐开始在他掌中颤栗逃避,便努力收敛力道,抓紧的同时仍不敢弄疼她。
但慌乱和恐惧已然蔓延肆起,令他愈发难以控制,不论是逻辑还是语气。
“……方清月,这不是我们的错,你不能这样……你说过,‘爱情是唯一的原因’,你对我、我对你,从来不应该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就算这真是笔巨债,那也就由我们一起来还,一起,我们一起,赎罪也好,补偿也好,什么都可以,你别……别……”
别……别不要他……
她抽出了手。
紧接着,像是深深呼了一口气,他看到她纤细脆弱的手指颤抖着,拿起了那个笔记本,连带着铅笔,一同丢在了一旁。
他心一沉。
那张惨白但美丽的脸抬了起来,直面向他,毫无血色,目光呆滞冷漠。
成辛以看到她的唇瓣,一点一点,无声无息慢慢开合。
但与此同时,他却已经开始希望自己彻底失去读懂她唇语的能力,并且心甘情愿用一切代价来做交换。
每一个字都如浸入了深海,似一场黑白默片,但他的耳畔只剩地裂山崩。
她说——
“但——是——”
“我——不——喜——欢——你——了。”
“成——辛——以。”
“我——不——要——你——了。”
——
——
应该愤怒的,应该发火的。她就这样把最不公平的痛苦赫然丢给他,寂静无声地留给他全天下最残忍的唇语,丝毫不肯留一丝余地,剥夺他所有选择的机会。
可他一动没动,眼睁睁看着她的唇和眼角细微颤抖,看着她垂低头,只留下那张医嘱,手指转动轮椅。
鹅卵石地面与椅轮之间发出窸窣咯吱声,她沉默擦肩,离开他的视线,每一个动作,都在努力地离他越来越远。
单薄纸张被风吹响。
成辛以站了起来,没有转身,只高高扬起头,感受到皮肉和颈部神经恶劣绷紧,共同齐力反抗着那张医嘱,但却又仿佛那种绷紧和逆反才是必须的,仿佛随之而来的剧痛才是此刻支撑他存活的唯一力量。
他听到自己声线干涸,又轻又哑,毫无气势,只剩强行拼凑、勉强成形的自尊。
“方清月。”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给你后悔的机会。”
轮椅转动的咯吱声停下来。
阳光穿过露台顶的光秃藤枝斜照下来,迎着光线看向天上,能看到一缕细细的、如烟丝一般的无力稀云。他耳边骤然安静下来。
但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只有他自己的。
没有太久,他确定她没有停顿太久,没有犹豫太久。是啊,她那么倔,那么冷漠,那么骄傲,永远都是这样。那是她已经说出口的话,又怎么可能犹豫太久。不要他,是她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最终决定。
咯吱声再次响起。
慢慢拉远,慢慢拉远……最后,终于消失了。
她走了。
成辛以死死盯着那一缕云,一动没动,直到它终于被寒冬凛风吹得四散零落,狼狈失踪,凶猛紫外线再一次直直射进眼底。
都是因为它们。头晕目眩是因为它们,流眼泪是因为它们,撕心裂肺也都是因为它们。紫外线,风,紫外线,风。都是因为它们。去他妈的爱情。他想。去他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