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两银子相当于当朝三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当然当官们的俸禄都是明面上装样子的。
有人给小叫花送钱,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没接,淡然一笑,“可是我已习惯懒散度日,不习惯、也不喜欢侍奉人。”
他绝不是傻瓜,凝望着我,表情里竟然三分惊三分喜三分惆怅还有一分迟疑,羞涩的笑笑,顾自将银子放在破碗里。
“我可能吓着你了,说实话,我只是太喜欢你吹奏的曲子,遍览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他倒是识货,当年皇帝爷爷让我跟着李龟年学习音律,听说他亦流落江南。
“你不用服侍我,只需陪我说说话,兴致好的时候,给我吹上几曲,我允你来去自由,你若不开心,随时都可以离去。”
天下竟有这么傻的人?!
要么就是人傻钱多!
我凝望着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期盼,而我,竟有些不忍令他失望。
要不先应下来?
正在这时,舱外传来惊呼,接着是有人跳上船来的声音。
“我们是清风山的好汉,一向只要钱,不要命,把身上的金银财宝都交出来,一切好说。”
自舱外的雨雾里,涌出亮闪闪的刀。
刀光在船舱里闪动,男人在发抖,女人在哭泣发抖。
阿霁面不改色,左手握紧剑柄,立身挡在我身前,道:“阿成,你莫怕,我会保护你。”
我随身携带的长剑,裹着丑污的破布,就放在手边。
贴身放置六把滇国郁刃短匕,长短不一,皆是特制,刀锋上淬剧毒,刺人见血,见血封喉。
我簪发的桃木簪子,极简的样式只是表象,簪头中空,里面隐藏毒物。
我素以制毒为乐,已经超出纳人性命的低级趣味。
实际上,历数我过往的杀人经历,除了确要取人首级,我从未动过刀子。
我喜欢看着那些该死的家伙,在我面前谈笑风生,却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
每个人不都是如此,意气风发地走向死亡。
这样的死亡虽说略微带着欺骗的意味,然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不也都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吗?
我静静坐在他身后,高颀的背影将我覆盖。
而他,面对凶神恶煞的强盗,依然沉静如松。
这样保护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他真傻。
众人很快被搜刮一空,舱外有人喊“扯呼”。
扯呼是道上的话,就是走。
强盗还没走干净,船上立刻骚动起来,有人在跺脚,有人在大骂,还有一个声音喊得特别响,“好汉留步,还有油水没带走。”
强盗立刻回转来,一把揪住肥猪胸口上的衣襟,喝道:“在哪?”
姓朱的肥猪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讨好:“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好汉十来号人忙活半天,只找到些抖抖索索的碎银,我若给好汉指明方向,能不能把我那份还我,我还指着那点碎银吃饭呢!”
第一次碰到讨价还价的。
好汉们本想用他磨刀,可为首那个,环顾众人,一来仍旧没有发现油水的端倪,也未能找到如他这般助‘义’为乐的好猪,欣然同意。
如愿拿回银子的肥猪手一指,“就是那个小叫花,他刚收了一百两银子,这舱里的人都看见了。”
他说的对,前一刻我不名一文,此刻的确堪称这艘行船上的首富。
隐在阿霁身后的我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忽然我看见一双脚,一双穿着削尖大匝鞋的大脚,就站在面前,只听这双大脚的主人大喝道:“小叫花,居然把我们都骗了,快些把银子拿出来,莫教我们为难!”
我垂着脑袋,浑身哆嗦着,双手将一百两尚未捂热的银子奉上。
同时奉上一句美言:“刚才那比猪还肥的家伙姓朱,京城一半的丝绸生意都是他们吴兴朱家的。”
没有意外,在惊天动地的咒骂声中,肥猪被强盗好汉押走了。
他死不了的啦,最多掉几斤肉。
孰料这还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好汉留步,”他奋力地扭头看向阿霁,“那家伙比我肥,小叫花的银子就是他给的,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妈的,老子身上都没那么多。”
我眯起了眼,视线里只有那颗横肉滚滚的猪头。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这时的我,动了杀机。
在强盗们冲过来对付阿霁前,他侧头低声说了两个字:“珍重。”
我眼睁睁看着他被强盗捆走,当他走到门口时,没有回头。
雪儿歇在我肩上,如我一般歪着脑袋,慵懒地目送着他那高颀隽秀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雨雾中。
“你这没心肝的!”
这声骂带着压抑的忧愤,不知从何处飘来,也许......只是悄悄蛰伏在记忆深处,不经意间,就会钻出来折磨我。
我的确是没心肝的,怪父王逃离长安时把我抛下,怪适哥哥不来救我,怪他娶妻生子......怪这怪那,终于把我变成了没心肝的冷血杀手。
为了感谢那顿美味的鸡肉,雪儿扑着翅膀掠起,我自然不能落在它后面。
身形一动,已追到舱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是你的书童,你在哪,我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