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大惊,退后一步,执门栓如擎长枪,严阵以待,口中说道:“你是七巧郎?七巧郎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来人不答,只继续轻轻转动那个漆盒。
雪衣的声音响起,不急不徐地说道:“他可不仅仅是七巧郎,他还是那个,曾上崂山求取道家闭息之法的皇子,李君。”
转盒子的手一震,停了下来。
那顶斗笠垂得越发低沉,连来人的下巴都遮得严严实实。
雪衣款款道:“大师适才叙话辛苦,接下来,可否由我来叙说旧事,若有什么差错,大师再给指点?”
来人轻吐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
雪衣道:“江湖传言,四十年前,曾经出过一位奇才,专会制作稀罕的物事,人送外号七巧郎。此人来历成谜,居无定所,但常常会出现在江湖私下交易场所,凡有出手,必是精巧至极的世间仅见之宝,不独制工巧妙奇异,材质亦为世所罕见。是以,人人趋之若鹜,短短几年,他即声名鹊起,享誉江湖。”
“七巧郎的真正姓名,无人知晓,不过,只消在交易场所放出求购榜,他就会出来接活。后来,恰有两家世仇的武林高手,其中一家专托七巧郎,建造了一座七巧围屋,有如堡垒般坚固,将十间房屋围成一个圈儿建造,圈内再另修一间合议的堂屋。这一家子,待围屋建好后,先是把整族老幼都搬进了围屋,跟着,便高手尽出,将另一家的高手几乎灭尽,唯有另一家武功最好的那位,拼死逃走。”
“这一家躲在七巧围屋里,本就是防备另一家的高手回来报复。后来逃走的那位高手,果然几次寻机复仇,却始终无法攻入七巧围屋。最后,还被这一家,利用围屋的机关捕杀,这一宗世仇才算到此完结。不过,经此一役,七巧郎便公开放话,他再也不会帮任何江湖中人建造围屋,免得牵涉进血仇恩怨里,无意中助人厮杀,有干天和。”
来人的斗苙轻点,叹道:“在二十年前,这间围屋终于还是被拆塌了,可见世间之事,成住坏空,无有例外。”
雪衣续道:“我师父开始在江湖上闯荡时,是在约摸三十年前。彼时她自称绣女,以售卖绣品、替人制衣为生。但是,师父她对于武功、厨艺还有医术,无一不精,又愿意出手助人,全不计较得失,很快,师父便在江湖上闯出了侠名。”
“我师父只告诉过我,当年她曾在江湖上偶遇七巧郎,相谈甚欢。后来,七巧郎说,我师父身为一个女子,在江湖上没个落脚之处,甚是不妥。故此,七巧郎专门为我师父建造了这一座天衣小院,前前后后,整整花去了一年的时间。”
“但是,小院建成之后,我师父虽然以此为家,却并没有足不出户,仍是时常在江湖上走动。那时候,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个几乎什么事都能帮得上手的天衣大娘,住在天衣小院里。只不过,天衣小院到底在什么地方,却几乎无人知晓。”
“到了二十年前,先是出了活鼹鼠追杀色中饿鬼之事,七巧围屋被拆塌。之后不久,就出了武家两兄弟在同一天被屠门灭族之事,我被师父救回了天衣小院。到我三岁那年,师父又告诉过我一件事,而那一天,师父对我说的话,至今言犹在耳,我一句都没有忘记。”
来人感慨道:“门主自幼便记性过人,我早已想到,你三岁那年的事,必不会被你忘记,是以,我不敢前来见你……却没想到,只因我略存了一点执念,不过就只是一个和尚的法号,竟仍被门主抓住了破绽。”
雪衣点了点头,往下说道:“那一天,我正在前院玩耍,师父就坐在旁边织绣,小院里忽然来了一位客人。他面容清俊,长身玉立,穿一件雪白直裰,看上去年纪比我师父大许多。那时,我已知道,这小院的门是不能敲的,外人更无法打开。可是,这位客人,却能不声不响地,自行开门进院,令我印象极深。”
“我师父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两人低语数句,突然,我师父怒容满面,退开一步,喝道,你怎能如此行事?那客人也退后了一步,说道,我要守我的规矩,虽则残忍了点儿,却是大慈大悲,你们女人家不懂。我从未见过师父那样生气,她并不答言,却气得面如寒霜,呼吸急促。”
“那人又道,事已至此,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看在你的份儿上,可以不去举发。但你须得向我保证,天衣门中之人,绝不可沾惹官府之事。若有违诺,你是知道,我会做什么的。师父听着,没有说话,却渐渐冷静下来。忽然,师父问道,接下来呢?你要做什么?”
“那人叹道,为了不让你被发现,为了这天衣小院的安全,我之前的身份太过惹眼,也不能再用了。日后山高水远,我怕是再顾不得你,你需好自为之。你有徒儿陪伴,想来不至于孤寂,在这江湖上,你好生安稳度日便是。你终归是女人家,无才是德,平安是福,我素知你的品性,没什么野心,倒是无碍。只是,你一定要教导好徒儿,这一生,切不可有非份之想。”
“那人说完,就一揖而去,身形潇洒飘逸。师父站在院中,楞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转身见到我在一旁,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师父便靠过来,蹲下身子,对我说,雪衣,今日之事,除非万不得已,你绝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能做到吗?我重重点头。师父又说,那位客人,过了今日,就算是死了。但是,你会一直记得他的面容,对不对?我又点点头。”
“师父郑重对我说道,那么,你一定要一直记着,是这个人,为师父建造了这个院子,给了我们师徒一个家,他不是坏人。可是,他有他认定的规矩,若是坏了他的规矩,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心既狠,手亦辣,定会出手害我,绝无半点容情。”
“师父说,雪衣,你要记着,不管这个人,日后变成了什么身份,若是有一天,你还会再遇见他,你也一定要告诉他,天衣门不赞成他的规矩,却也绝不会主动去坏他的规矩。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着不同的规矩,规矩与规矩在碰撞之间,不该只有相毁相杀一条路,还应该有另一条路。”
雪衣停了下来,盯着那人。
来人终于抬起了头,斗笠上扬,露出来一张苍老清隽的面容,他思忖着,轻声道:“另一条路?哧,妇人之仁。”
雪衣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