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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人自渡】
回到钱塘镇,道衍首先去了衙门,想要报官解决。然而衙门两阙门颓败无力的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喊了半天才出来一个看门的老翁,一问才知:原来张士诚在苏州兵败自绝,吴地治下府衙如鸟兽散,所谓的“官员”纷纷逃窜,有驻留降迎者也无意再去署理民生。目下真可谓:纲常败坏,百业凋敝;匪患四起,人人自危。大家反而盼望前来征伐的朱元璋大军早日入城,王定而臣列,早点结束纷乱。
报官不成,道衍一时也别无他法,愁思不展,心中郁闷,索性去沽酒喝。
酒庄的小二看到一个光头和尚来沽酒,不由的挤眉弄眼,啧啧称奇。周遭的过客也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唯独道衍和尚浑然不知,兀自思忖着该如何安置那【小鬼门】救出的孩子。
不多时,酒葫芦装满,道衍付过银两,迫不及待地闷了一口,酒香清洌,直呼过瘾。正要闷第二口时,才发现周围人的眼色异常,道衍便将酒葫芦往前伸了伸:“酒不错,你们要不要试一口?”众人看他行止怪异,纷纷躲避,不敢多言。道衍扫视了一圈这些俗世人群,嘴角抿出一丝轻蔑的笑容,神态自若地离开了。
回白龙寺吗?佛门清净之地,难免会引来方丈、住持一顿非议聒噪,何苦去惹不痛快!想到这里,道衍索性徒步来到钱塘江边,寻了一处柳荫,自酌自饮。
原来这道衍和尚也是个不修边幅的酒肉和尚,并非一心向佛,而是少时倾慕元时僧官的富贵显达,于是十四岁就早早出家。此子聪慧,好学不倦,涉猎驳杂,且不甘于受佛门约束。佛法经义,能心领神会;儒道经典,亦过目成诵。后又痴迷于兵略与阴阳术数,便拜入道家高人席应真门下笃学深研。因学有所成,在苏州地界也算小有名气,年轻时与高启、唐卿、杨基等名士才俊交游甚密,大概也是那个时候落下这酒肉不避的毛病。
曾有人酒席间调侃道衍:“身为佛门弟子,却不守佛门戒律,可谓心不诚。心不诚,待人诚乎?”
道衍当即回击:“子不通佛法而强论,可笑乎?戒律者,如渡河之筏。既有潜泳渡河之能,要筏何用?再者,诚在心,不在戒律,诸君何苦画地为牢,困于虚形?”诸君默然无以对。
青年道衍,机锋如此,狂妄如此。
且说那道衍在江边柳荫下自酌自饮了大半个时辰,日影偏斜,江风习习,加微醺头,倦意沁延,竟不觉躺在青石板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道衍仿佛看见一个绿衣身影从身前掠过,朝江边走去。在江边驻足观望,裙裾飞扬,青丝如烟,看身形应是位妙龄女子。道衍自觉这是一个春梦,梦思中竟还起了情色之意,恍惚间还隐隐自责,女子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不知过了多久,道衍缓缓睁眼醒来,犹记得梦中片段,不觉朝江边望去,竟真看到了一位绿衣女子正缓缓走下河滩,往江心中去…
“难道还是在梦中?这酒劲还挺凶!”道衍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揉了揉惺忪的醉眼。
“不好!这女子怕是是要寻短见!”道衍清醒过来发现,江风拂面,大河滔滔,眼前这女子分明真真切切!这一切并非梦境!于是箭步冲到河滩,不由分说将绿衣女子拖回岸边。
“这位女施主青春正好,何事想不开,一定要自寻短见啊?”道衍气喘嘘嘘地问道,两眼关切地看着对方。
大概是太久没有听到关怀和赞扬的话了,绿衣女子似乎有点受宠若惊,怯怯地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位有些憨直老成的和尚,带着几分撒娇地说到:“什么青春正好?!我就是个孤寒薄命的祸水~”说到伤心处,绿衣女子竟曲膝席地,掩面而泣,似有千言万语淤积在胸。
道衍虽年少出家,却也略知世人皆苦,此刻心中凄然惨恻,却并不规劝,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神色肃然,静静坐在一旁。
女子哭停之后,缕缕头发,擦拭泪痕,才幽幽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遭遇:
此女叫秦素,本是钱塘人,操得一手好琴瑟,与老父亲穿梭于酒肆茶馆间卖曲为生,三餐不调,居无定所。自及笄?[jíjī]之年(15岁),出落得越发水灵,被明州(今宁波)的一位中年富商庄定海相中,半买半抢纳做了小妾。虽然没有郎情妾意的欢愉,但年轻貌美的秦素总归还是能得到不少怜爱疼惜,不久之后还珠胎暗结,怀了庄定海的骨肉,日子过得还算风调雨顺。
然而红颜命薄,好景不长:秦素小腹才刚刚隆起不足一月,竟误食海鲜,因食材物性相克,以至于奇毒内生,胎死腹中。且经此一难,秦素虽保全了性命,却也宫虚血滞,不能生养。
所谓“福不接踵,祸不单行”:庄定海有个与秦素年纪相仿的混账儿子——庄连克,觊觎秦素的美貌日久,趁父亲外出行商之机,以进奉滋补汤药为名,迷奸了秦素!此后还隔三差五前来调戏。秦素坚守不从,忧愤交加。虽不堪其扰,但为了保全名声又不敢声张。拉扯日久,庄定海觉察到一些端倪,于是心生嫌隙,渐渐冷落轻贱秦素。庄定海正妻金氏担心纸包不住火,为护儿子周全,来了一招“恶人先告状”:串通全府下,死咬是秦素青春旺盛,嫌弃老爷阳气不足,这才欲壑难填,主动勾引涉世未深的小少爷。这一毒计真正打到了中年男人的死穴,庄定海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加府里下一气的“人证”,秦素自然是百口莫辩,被扫地出门。没了依靠的秦素回到钱塘镇去找父亲,心想当年父亲拿了庄定海的钱,说要在钱塘镇老家置办田宅,应该能有个着落。谁知秦素回到钱塘老后发现,自己的老父亲早已去世多年——其实当年父亲拿到钱没多久,就在半路被盗匪劫了财。痛失爱女,身无分文,年老体弱的父亲气急攻心,当场吐血毙命。所谓“穷苦卑微路死骨,车马践踏无人问”,最后还是官衙差人将尸首送到近郊的漏泽园——【鬼门】,与其他一些无人认领的尸体集中焚烧了事。得知老父亲已死,秦素世最后的一点念想也被泯灭,了无生趣,才有了刚才道衍看到的一幕。
听完秦素的遭遇,道衍一面唏嘘感慨,一面在心中反复思量:面对这样的苦命女人,劝慰其孤独飘零地苟活于世好?还是任其了却自己贱如蝼蚁的生命好?还有那【小鬼门】中被遗弃的盲婴,把他救下来,莫不是徒然让他多受几十年人世间的苦难?世道如此,人间如此,我一个小小和尚,能渡几人?想到这里,道衍不免有些沮丧。
看道衍沉默不语,表情茫然,秦素便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了?”
道衍怔怔地若有所思,直到秦素伸出芊芊玉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连“喂”几声,才回过神来。不知是秦素自带的女人体香催化了道衍的情绪,还是自己“多此一举”救下的盲婴无处安置导致心里郁郁不欢,又或者这几年的游方修行实在太过孤独,道衍竟把秦素当成贴心的小情人一般,细细述说了自己的游方经历,在小鬼门诵经、救人等诸多遭遇,以及自己此刻在救与不救之间的矛盾、纠结、苦恼。
“你是个好人,刚才一直顾着说话,还没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呢!”听完道衍的倾诉,秦素似乎心情明朗了一些。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当觉察到有人比她还脆弱的时候,她反而变得坚强起来,像是有某种蕴藏在体内的、本原的母性力量在驱使。
“你现在打算如何去寻访那孩子的父母呢?”秦素问道。
“不知道,此事恐怕也是非常渺茫了:你想想,既然狠心活着将自己的孩子抛入小鬼门中任那虫吃鼠咬,又怎么会出来相认呢?”道衍无奈地说道。
“嗯。”秦素轻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