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即墨郢看到了鲛仙的脸。
然而鲛仙并未在意,她只是弯唇一笑,“谢啦。”
然而此事并未完结,到了傍晚收摊之时,一个带着同样面具的人走了过来,他不是来问卦的,而是问鲛仙来问过什么卦。
天色将沉,即墨郢收拾着摊子,说着天机不可泄露,随即被男人压住了肩膀。轻描淡写的两根手指,纵使在四顾城这种地方,他也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与暗藏其下的杀意。
即墨郢心知任凭自己怎么挣扎也是无果,于是说出了实情,鲛仙问的正是她与一位友人的缘分。
男人面色沉沉,“缘分?那么结果如何?”
即墨郢如实相告:“山天大畜,对方心机深不可测,必有所图谋。”
这是真正的解签,可惜鲛仙并没有听。
男人低笑一声,“凡间玄宗,你也算出类拔萃,只可惜你见过了她。”
即墨郢闻言立刻想跑,但只是刹那间,他甚至没有见到男人如何动的手,眼前已然一片漆黑。他捂着双眼痛苦跪倒在地,指缝间渗出鲜血。
男人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仿佛刚刚动手的人并不是他,“你本犯下大错,从凡间逃到四顾城也算有一安身之处,只是不该用这些玄宗手段谋生。我毁了你吃饭的家伙,此后便安心做个凡人。”
夜风飒飒,一张擦过手的布绢扔在他脸上。
即墨郢本玄宗叛徒,推演天道是他所长,他亦在人间一小国里担任国师,只是后来被追杀才不得不逃到此地,隐姓埋名,卜卦为生。
可是这城里,有太多他得罪不起的人,他的一身本事,在人间或许可以兴风作浪,可在四顾城,却毫无作用,被挖去眼睛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失去眼睛的即墨郢开始一蹶不振,消沉地在十八楼喝最贵的酒,最后付不起酒钱被丢在了寂河边,差点被河底女妖拖去做了晚餐,还好有人路过捡回了一条命。
昏昏沉沉中,他听那人一边背着他,腰间长剑因为被压弯的腰在地上沙沙划过,一边嘟哝着什么。
她在说,“哎呀先生,你怎么几日不见这么拉了?我给你的珍珠不够多么?怎么还被老板丢出来了?”
是她。即墨郢脑海中立刻浮现那张艳色惊绝的脸和她唇角微微张合时,那点明艳的朱砂色。
他想起了自己的眼睛,深沉酒意与滔天的怨怒一齐涌上心头,他悄无声息地从她背后伸出手去扼她纤细柔美的颈项。就在他的邪念即将得逞时,鲛仙停住了脚步,背挺的极直,他一惊,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看见了一个小可怜。”
鲛仙望向撞到自己脚边的一只受伤白兔,目露欢喜,满含希翼,“先生,你饿吗?”
即墨郢动作一顿。他喝了很多酒,又醉了一晚上,自然是饿的。
于是他们一起吃了一顿烤兔子。虽然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仙宠,但是鲛仙非常理所当然地给抱走了。
吃完后,即墨郢感觉有一根微凉的手指停在他空荡荡的眼睛前,鲛仙语气伤感,“原来你不是没钱了,是眼睛受伤了啊。”
他无声地抚住眼睛。鲛仙叹了口气,“听说鲛泪珠可以治眼睛,有机会我带给你。”
他听见她喃喃道:“不过我可哭不出来,下次回西荒找桑梨他们要几颗吧,小梨儿最爱哭了。”
即墨郢怔怔抬头,仿佛在望向那个声音的主人,可入眼只有一片深渊,他艰难地问:“你……你为何要帮我?你我素不相识。”难道是因为愧疚?
鲛仙却很认真地回答他,“为何要有原因?难道这天底下的公平良善,都要依靠亲缘才能去做吗?”
即墨郢沉默不语。对于鲛仙这样的人来说,倘若知道这双眼睛因她而盲,她大概会不管不顾地去讨要一个说法吧。
可是那个人,那样强大,即墨郢即使在梦里想起,依然会恐惧到惊醒。
后来,她又来了几次四顾城,只是没有找到鲛泪珠,但每每来,都会带上一些小玩意,或是一根盲杖,或是几枚不用眼睛看也能摸到很深刻痕的铜钱。
她当他是朋友,与他喝酒聊天,问他一些关于凡间的热闹,也会说一些天上神官们的辛秘往事,也有时,她会静静听着不愿说话。
最后一次她有了一个新的任务,她请他喝了十八楼最好的酒,请他卜算了一卦,关于她此行的结局。
他算出来,乃是大凶。
她久久地沉默着,在他的劝诫中微微一笑,既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不去,只是轻轻和他碰杯,“喝酒吧。”
一杯又一杯,醒来时,东方既白,人去楼空。唯有一颗晶莹的鲛泪珠在桌面上兀自转动,跌落他掌心。
滚烫的,是刚刚才落下来。
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