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后花园,几名皇宫内卫正坚守在大门之前。有一人,从宫道另一端,朝着这边走来。
身披麻、头戴孝,一身白衣孝服,缓步走来。
“何人敢来皇宫重地捣乱?”
内卫顿时大怒,可等来人近前,却是一惊,连忙跪安:“安王爷。”
公子咲站在门前,仰头看着这高耸的院墙。
这院墙之后,便是那“酒池肉林”之地。
也是秦武君这些年来,最常待的地方。
公子咲面前,左右内卫虽然面露恭敬,但是却挡在她的面前,显然是不让她入内。
她双手持礼,高声喝道:“微臣秦,恳请皇兄一见!”
“爱妃,那仙人所传的丹方之中……真有让人升仙长生的仙丹?”
后花园中,秦武君正坐在酒池旁长椅之上,搂着有苏璇,目光炙热。
自那一枚仙丹吞入腹,他便觉得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气力,精神状态与之前也截然不同。
就在昨天,他一时兴起还与皇宫内卫首领交手了一次,那常年浸淫武技实力不凡的内卫首领竟是也在他手下败下阵来。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的仙丹。
有苏璇似是有些犹豫,期期艾艾了许久。
秦武君不满道:“有话便直说,同寡人之间,爱妃何必拘谨?”
“妾身不敢瞒大王,真有这样的仙丹。”有苏璇一双媚眼似是有些忧虑,“只是不同于妾身昨日进献的那一枚仙丹,若要那成仙永生之丹,需要一味药引。”
秦武君顿时来了兴致,问道:“是何珍奇之物?爱妃尽管说,这四海八荒之内,再稀罕珍奇之物,寡人也定能派人寻得。”
“此药引,随处可见。”
“哦?”
有苏璇似是下定决心,附在秦武君耳畔低语:“大王,成仙永生之丹,需以人为药引,百万人魂成地仙,千万人魂成天仙。”
秦武君当即瞪大了双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当真?”
有苏璇低眉轻语道:“成仙之术,哪有这般简单?妾身之前不敢说,也是觉得说出来恐大王不喜。”
秦武君顿时面露为难之色。
他再昏庸,也知道这事决不可为。
若是肆意屠杀无辜百姓,只怕秦国顷刻间灾兵四起,一旦秦国衰弱,周围的魏、赵、楚等国只怕迫不及待就要来分食秦国之肉了。
秦武君遗憾道:“看来寡人是无那成神作仙的命了。”
有苏璇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武君的反应,见他并不是勃然大怒而是深思之后略显遗憾,顿时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未必。”
秦武君顿时上钩,连忙问道:“爱妃有主意?”“秦国百姓皆是大王子民,大王自然不可造杀孽。”有苏璇蛊惑道,“可环顾四野,魏、赵、楚三国之中,楚国最盛,与秦国不相伯仲,但魏、赵二国势弱,大王何不借此机会,扩一扩秦国版图,也好一展大王宏图霸业?”
秦武君摇头道:“爱妃或许不懂军事,寡人只当戏言。”
“魏、赵虽是逊于秦国,可也并非不堪一击,一旦战局起,边境必成鏖战之地,魏在东,赵在北,可楚国却在南,一旦兵力汇聚东北之地,南边必定失守。”
“顾此失彼,如何征战?”
他号“武君”,自然是对军事了解,虽然这些年不理朝政,但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君王。
有苏璇却早有主意,说道:“妾身既然敢提,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妾身懂一些奇门之术,可助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另外妾身也可请一些仙家朋友助阵,神通了得,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
她……要让秦国陷入穷兵黩武之境!
为了此事,她不知谋划了多久,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是此前一直有太傅林玄风与安王公子咲这两个阻碍。
但是现在,有苏璇已经有了解决这二人的主意。秦武君听得意动,但也是心有顾虑:“只是这朝堂之上,以寡人太傅、胞弟马首是瞻,只怕……也不容易说服他二人。”
有苏璇并不以为意,笑道:“关于林太傅与安王,妾身有一要事欲禀报大王。”
她看了看外头,意有所指道:“不过……还是等安王到了再说吧。”
秦武君正要问是什么事的时候,从外头疾步走来一名貌美的婢女。
这婢女便是一直服侍有苏璇的美婢,此刻走来,面带焦急,见到秦武君和有苏璇之后,连忙跪拜行礼:“大王,娘娘。”
“何事?”
在外人面前,秦武君端起了架子,淡淡地问道。美婢跪在地上说道:“安王求见,就在外头等候。”秦武君当即面露厌恶之色,摆手道:“不见不见,莫扫了寡人雅兴。”
“可……安王殿下披麻戴孝而来。”
秦武君当即一愣,旋即勃然大怒:“披麻戴孝?!他要做什么?当寡人死了不成?”
有苏璇笑着拍了拍他的胸口,安抚道:“大王,何不见一见安王呢?正好妾身要说之事,也与安王有关。”
秦武君怒哼了一声:“那就让他进来!寡人倒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
片刻之后,公子咲在婢女带领下,进入了后花园之中。
一入内,便闻得阵阵肉香弥漫。
一口池塘,皆是美酒倾入。
随处都是衣着暴露的婢女,每一个都是人间绝色。而在酒池旁,秦武君披着一件长袍,敞胸露乳地坐在一张矮长椅上。
他弯下腰,手中酒樽舀起池中美酒,痛饮一口之后这才看向从外进来的公子咲。
“来人,赐座。”
有婢女端着一把绣凳过来,可公子咲却是没有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武君身侧坐着的有苏璇。
秦武君当即皱起了眉头。
若是旁人用这样毫无遮拦的目光看他的女人,只怕少不得要被剐去双眼。
不过秦咲……是他的胞妹。
秦武君微微眯起眼来,眼神之中满是冷意地看向公子唉:“皇弟披麻戴孝入宫,不知……要给寡人一个怎样的解释?”
公子惨然一笑,俯身拜倒:
“为秦国枉死百姓披麻……”
“为将亡之国戴孝……”
“这个解释,陛下可满意?”
“啪!”
秦武君猛拍桌案,怒而起身:“大胆!”
他指着跪在他面前的公子咲,呵斥道:“何为枉死百姓?何为将亡之国?秦,你真当寡人对你的容忍便是毫无底线的么?”
“你真当……寡人不敢杀你?”
话到最后,秦武君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公子咲面色苍白,俯首再拜,话语却是坚定:“陛下若要杀我,我不敢不从。只是今日我有一件事,还请陛下如实告知。”
“何事?”
“陛下可知,有苏璇进献之丹,是用什么炼制的?陛下又知否,她赠我之丹,是有何用心?”
秦武君正要回答,可话到嘴边,却想起有苏璇刚刚说起的话。
百万人魂成地仙,千万人魂造天仙!
莫非,之前进献的仙丹也是……
他脸色渐渐变了。
公子咲缓缓抬起头,看向有苏璇,眼神之中满是恨意:“敢问娘娘,我府上门客今可安在?”
有苏璇面色不改,嫣然一笑,说道:“等到仙丹炼成,妾身自会将叔叔府上门客平平安安送归府上。”
公子咲双拳渐渐攥紧,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好,好
好,既如此,还请娘娘将我门客尽数唤来。”
有苏璇却是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发丝,不为所动。
秦武君一时间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了有苏璇:“爱妃,既然安王要见,不妨让他见一见。”
有苏璇摇头道:“陛下,非是妾身不愿,只是不能。”
“有何不能?”
“已死之人,如何让他们与安王相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秦武君目瞪口呆地看向有苏璇:“爱妃你……你当真……”
公子咲虽然早有预料,可当真从有苏璇口中听到,绝望地闭上了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强压着悲恸,对秦武君再拜:“有苏璇所炼之丹,乃是炼人之丹,陛下一枚丹丸入腹,吞食的却是秦国子民百姓。若陛下还是秦国之君,望陛下……斩杀此僚!”
秦武君良久未语。
公子咲拜俯许久,良久之后才听得耳畔边一声淡淡的声音:“寡人知晓了。”
没有任何惩戒、没有任何交代。
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知晓了”。
公子咲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秦武君,那原本熟悉的身影,此刻却变得这般陌生。
秦武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若无其他事,皇弟今日便先退下吧。”
“陛下……·当真要置枉死百姓不顾么?”
“此事只你片面之词,你还要寡人如何?”秦武君呵斥道,“寡人自会亲自去查!黑白曲直,寡人自有定夺!”
他,显然是要包庇有苏璇。
公子咲悲从心来,如果说她入宫之前还对自己的皇兄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是彻底的绝望。
这样的人……竟然会是秦国之君。
“来人,送客!”
秦武君此刻心烦意乱,也不愿再见到公子咲,喝令旁人便要将公子带出去。
有苏璇却在此时拉住他的手,说道:“大王莫急,妾身也有一事。”
秦武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有苏璇站起了身,来到秦武君身前,款款拜倒:“妾身今日……要参安王谋逆之罪!”
此言一出,场面再一次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公子咲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先生……果然没有说错。
秦武君头疼地扶额:“爱妃何必置气?”
“妾身非是置气,而是有真凭实据的。”有苏璇早已预料到今日公子会入宫,自然是有所准备。
她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侧头看向身旁公子咲,玩味道:“叔叔参妾身,是空口白牙。可妾身参叔叔,却是有真凭实据的。”
“此书册,乃是宫中言官记录,如实地写下了安王府上门客交代的罪证,这些人皆是参与了安王谋逆之事,也如实交代了安王是如何与太傅林玄风密谋造反之事。上面可都有每一人的签字画押,请大王过目。”
秦武君惊疑不定地接过书册,打开之后一览其中内容,原本还满是狐疑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
他将书册“啪”地按在案牍之上,闭目良久,沉声问道:“这上面的,可都作真?”
有苏璇拜道:“自然作真,有宫中言官见证。此等乱臣贼子,妾身先斩后奏,故此安王要见,是见不到了。若有责罚,妾身甘愿受领。”
秦武君点点头,冷着脸看向公子咲:“皇弟有何解释?”
公子咲惨然道:“人都已经死了,怎么说自然是她说了算。”
有苏璇立刻道:“妾身知晓安王定是不肯认的,所以还留了一个人证,且此人陛下一见,必定能信了妾身话语。”
“还有人证?带上来!”
秦武君下了命令,有苏璇便向一旁侯立的贴身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顿时会意,轻着脚步快速离开。
片刻之后,一人被带了进来。
当公子看到此人时,竟是一时惊得站起,呆呆地看着来人。
“崔道长,你·…··”
崔道长此刻披头散发,显得狼狈,脑袋低低地耷拉着,不敢去看公子。
有苏璇伸手一指那蓬头垢面的道士,微笑着对秦武君说道:“大王,此人乃是天阴山白玉真人……”
“寡人自然认得。”
秦武君脸色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白玉真人乃是安王麾下第一大能,一身修为神通深不可测,更是精通谋略,乃是大才之人。
这样的人,却是叛了安王?
有苏璇说道:“既然大王认得,那妾身就不作多言。白玉真人,你且近前来,与本宫交代的话语,如今当着陛下的面,在交代一次。”
“是。”
崔道长面色麻木,上前跪下,开始交代:“贫道自秦武三年,下山游历之时,偶然路过南阳郡,认识了安王……”
他将自己如何与公子结实,如何留在公子身边做事,又做了何事,都一一交代。
“……安王喜结门客,门客之中多有大才之辈,识文韬懂武略,安王更照秦朝庙堂给门客分官爵之位,而他本人喜穿龙袍、坐龙椅,以秦南君自居。”
秦武君听得额头青筋暴跳,这不是不臣之心是什么?秦咲这是另辟朝堂,称皇称帝啊!
逆贼!逆贼!
秦武君强忍着怒意,喝问道:“你此言可有证据?”
崔道长像是丢了魂儿,声音麻木道:“安王府上,安王于房中藏有一件龙袍,心腹见他之时,他喜穿龙袍相见,陛下可派人搜查。另外安王于封地南阳郡,屯兵百万,诸将领花名册,便是由贫道保管,今日献予大王。”
他将一本花名册呈上。
秦武君烦乱地翻了翻,拍案而起,指着公子怒喝道:“将此逆贼拿下!”
她没有辩解,只是眼睛死死地看着崔道长,嘴里喃喃:“为什么?”
她不明白崔道长为何叛她,今日更是栽赃污蔑于她。她与崔道长,一人忠,一人贤,是主仆、是朋友、更是引以为忘年知己。
可这样的人,却在此刻背叛了她!
公子咲心中甚至感觉不到伤心难过,只是一片的茫然。
她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开来。
崔道长听着公子咲的失神呢喃,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眸。
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自己门人亲友的一张张脸来。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忍得住,可当有苏璇将他那年幼的孙儿头颅提来的那一刻,他彻底崩溃了。
“哈哈哈哈……”
崔道长突然大笑,笑声却似啼哭,老泪纵横流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公子咲,作揖一礼,脑袋深深埋下:“殿下,忠义两难全啊!”
他鞠了一把泪,突然间猛地朝着一旁柱子冲去。只听得“当”的一声,一颗头颅破碎开来,血溅五步,身子软软地栽倒了下来。
几滴血溅到了公子的脸上,她瞳孔猛地一缩。下一刻,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一揩脸颊,看到的却是满手的血污。
“赫……赫……”
似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喉间发出低哑的抽气声。
秦武君看着死尸,厌恶地掩住口鼻:“真正该死,污了寡人的酒池。”
拥。“来人,将此地清理干净。将安王打入大理寺看
“明日午门问斩,寡人亲自监刑!”
……
当天夜里,数千皇宫近卫夜入安王府。
“你们做什么?此乃王爷府邸!”
“安王谋逆,尔等皆为叛贼,全部拿下!”
随着近卫首领的一声喝令,安王府阖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被缚。
哀嚎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可当近卫首领带人来到安王府一处院子前时,却是面色慎重,伸手拦下了正要闯入院中的手下。
他站在院门前,拱手道:“姜先生,我家娘娘有请。”
声音洪亮,传入院中。
可院内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近卫首领等候了片刻,这才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他身后手下顿时会意,踹门而入。
可片刻之后,进去搜查的几名近卫很快又出来回禀。“大人,院中没人。”
近卫首领顿时一惊,连忙进入院内。
可院里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姜珏的身影。
翌日天未明,皇宫之外便放了皇榜,乃是讨罪安王谋逆之事的檄文。
消息很快便在咸阳城中散播开来,一时间整个咸阳城都陷入了震动之中。
“安王谋逆?这怎么可能?”
“听闻是被那妖妃陷害,可怜安王为国鞠躬尽瘁却落得这般下场。”
“当今圣上真就瞎了眼不成,朝中贤良都要被他杀干净才肯罢休?”
“嘘,莫要多言,小心隔墙有耳,将你拿了去入狱。”
百姓们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多作讨论。
安王将于午时于皇宫午门问斩,届时皇宫宫门大开,朝中百姓皆可一观。
秦武君这是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还未到午时之时,咸阳城内早已是万人空巷,早早地围聚在了皇宫门前,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午门正当中,架起了一座刑台,公子咲换下了往日的华服,身上穿着一件囚服,手脚皆有镣铐,跪在高台之上。
正值七月初夏,临近午时阳光正毒,而公子咲自上午便被束缚在此,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脸色苍白如腊,嘴唇干得没了血色。
她几乎脱水,连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而在刑台旁,另有一座高台架起,秦武君与有苏璇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矮桌上摆着美酒瓜果,身旁更有侍女掌扇,好不享受。
有苏璇一直眉头紧蹙地低着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
秦武君注意到了,拍了拍她的手说道:“爱妃若是见不得血腥,可先回宫去,寡人在此便好。”
有苏璇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大王关心,妾身没事的。”
说话的工夫,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往宫外围聚的百姓那边看了一眼。
可外头人山人海,哪里看得清有何人在?
有苏璇心中不免焦急:“那姜珏当真弃秦不顾,真就跑了?”
她此前迟迟不对公子动手,便是担忧那来历神秘的“姜先生”。
故此,有苏璇一直等到了奉剑奴来秦国咸阳,这才有底气着手对付公子咲。
如今奉剑奴已经在咸阳城内,可姜珏却是不见了踪影。
今日若是交不出人,奉剑奴岂不会当自己是在戏耍她?
有苏璇得罪不起奉剑奴,更得罪不起奉剑奴身后的那位天魔主。
“之前怕姜珏来找,现在却怕姜珏不来。”
有苏璇轻叹了一声,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若是姜珏今日真不现身,那自己又该在奉剑奴面前说些什么开脱之词好。
·……
皇宫之外,有一处酒楼。
这酒楼乃是宫中的产业,故此也离皇城不远。
今日午门行刑,酒楼二楼推开窗子便可看到。
而在二楼雅间之内,姜珏倚坐窗边,面前摆着一桌美味佳肴他却看都未看一眼,只是依靠在窗边看着外头人头攒动之景。
“先生不是自称俗人么?”
小山君蹲坐在酒桌上,面朝着姜珏询问道。
姜珏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看向窗外,只是笑道:“俗人无大义,但却懂恩必报、仇必偿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