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已沉入黑暗,夜色已临。
远方永不可及的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星。
风逍舞停下脚步,静静看着这颗星,脸上的神情和刚才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古树下,望山山黄叶时没什么两样。
事已做完,他已不必抑制自己。
他伫立在秋风中,望着远星,仿佛在想着什么。
入夜,风更冷。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衣。
白衣如雪。
血并没溅到他衣服上,但他知道自己又杀了三个人。
他真的不喜欢杀人。
杀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杀人得胜后的那种兴奋与激动,他久已不再感受到。
天色已暗,却还没完全暗下来,遥远天边还是一道幽深神秘的蓝。
天边远星就在那幽深神秘蓝色中的最幽深神秘处。
风逍舞看着那颗闪烁的明星。星光明灭不定,却亮得澄人心扉。
不经意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一个人羁旅在外,只有这样的景色才能让他感受到真正平静。
灿烂明亮的晚星,一如她的眼眸。
她的眼眸却远比这晚星要更明亮,明亮得多。
忽闪忽闪的晚星,仿佛蕴含无数情意。
她眸子里的情意却远比这晚星要更浓晕,浓晕得多。
风逍舞微笑望着这颗闪亮的明星,眼里那剑一般的冰冷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绵绵柔情。
他回望秋风连绵的延延古道,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早就想回去了。
从他离别时感到背后牵挂着的那道幽怨不舍的目光,他就已经想回身了。
他不愿分离,却不得不分离。
除了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事外,还有他自己。
他已流浪了太久,早已对这样萍飘蓬转的生活感到疲倦。
但那却不是他的家,是别人的家。
他没有家,根本没有家。
他们相见的日子太短,离别的日子却太长太长,长得他常在夜里想要冲出刚投宿的客栈,冲进马厩,挥鞭打马,奔入漫漫长夜,奔向那如今久已熟悉的地方。
也总是在夜里,这种冲动就愈发激烈,也愈加难以忍耐。
但他都克制住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在外头的事是必须要做的,否则就永远不可能冲破那道阻障。
那道天然的阻障。
但他也与她约好每个月都会回去看她的。
一想起她俯在自己耳边,轻轻倾诉着那浓浓的思念,和她那双比天边晚星还要更动人的剪水双瞳,他心里就会涌起一股久未拥有过的幸福与安详。
她的声音好轻,她的声音好温柔。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一想起她,他就……
他闭起双眼,想忍住,却偏偏忍不住,嘴角已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但已两个月都不曾有过。
这一次,他竟两个月都没回去。
并不是他不想。他想,他很想,想得要命。
但他不能。
一个月前的深夜,当他再次回到那个地方,面对那熟悉的庭院高楼,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一瞬间将他灵魂从躯体抽空般的恐惧。
他也不知自己在恐惧什么,他甚至感觉莫名其妙。但恐惧的压迫却使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他整个人弯下腰,喉间还有一股冲动在不停地怂恿。
他差点就吐了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向自己解释这种状况。所以他逃,飞一样地逃,逃离了那个地方,那个有她在的地方。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清晰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只是他没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逐渐发觉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永远给不了她这样的生活,这样安静平稳的生活。
他一直渴望自己能给她一样的生活,也坚信自己能做到。但那一刻,在他面对那雕饰精雅的门墙,望着游廊间恍惚不定的红灯时,隐藏在他坚定自信背后的那股深刻无力的自卑一瞬间就爆发了开来,换作巨浪朝他迎头盖下。
他没想过这些事,但他真的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但他真的想不到。
所以他逃,像条疯狗一般落荒而逃。
直到现在那股恐惧才渐渐从他心里消失,他才又想到回去。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回去。
他上座,扬鞭,打马。
健马长嘶,马蹄纵跃。
一骑黄尘滚滚飞散,人已远去,消失在了天边晚星下。
只不过这次,他真的能回去吗?
流浪天涯的浪子们啊,这种矛盾痛苦的心,除了你们自己外,还有谁能懂?
雨飞不断,相思愈浓。
层层叠叠永无止尽的轻纱,一层又一层。
她凝睇着远方轻纱,明澈的眼眸里有光芒闪烁。
天涯渺渺,望断秋波。人犹未归,人在何处?
人犹未归何不归?
她轻轻拭去眼里的光芒,幽幽叹了口气。
人倚高楼望,人望天涯人。
人断肠。
相思之痛彻骨攫心,本就搜魂断梦,她都明白。只是她不明白究竟还要等多久?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老爷又来吩咐一遍了,看样子老爷似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司马嫣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唐唐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司马嫣。
她的嘴唇也咬得好紧。
她看着司马嫣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把嘴边话说出,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华筵盛况,灯火灿然。
紫竹山庄一片欢愉。
持续了一整天的雨,此刻终于止息。庭院里画篷美帐,人声鼎沸。这场秋雨并没冲刷掉这片欢愉,反而更喧腾了这热腾腾的生气。
司马翔躺在一张特别加大过的太师椅上,欣赏着这片为他呈现的盛景,接受莅临于此的每位人献给他的祝福。
紫竹山庄院落七重。这是最大最豪阔的一重。
来参加此次宴席的也都是些身份尊贵的人,不是名门豪士就是英侠雅客。连长江中下游二十三个帮会的联合总帮主黄天蛟,武林五大世家之首的夏侯家家主夏侯孔武,崂山名宿赤霞道长,都亲自前来恭贺,恭贺司马翔的四十大寿。
现在,司马翔脸上正带着和善近人,却又有着世家家主独有的自信笑容。
他的自信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现任司马家家主。司马家是名声显赫的武林世家,但它在当今江湖的影响力用“武林世家”这四个字绝不足以来囊括。
司马翔身高六尺八寸,身材英挺魁梧,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因长期不懈而艰苦的锻炼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健壮与韧性。他身上的肌肉没有松弛,两鬓却已微微斑白。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开始老了。
认为他已经老了的人,不但可笑,而且愚蠢。
他三个月前刚从雁荡山回来,和鲁东三杰一起荡平了雁荡三十八寨。上个月又和昆仑派剑术最高的昆仑名宿石崖子斗剑于大光明镜顶。
那一战在当时昆仑,能上去观战的只有五人。因为在石崖子眼里,有资格观看他剑法的只有五人。
五人分别是少林南宗掌门空轮法师,武当派丁老先生,峨眉掌门易风扬,以及东海普陀山的黄花大师及梧桐大师。
这五人都是当今江湖的泰斗人物。观战的只有这五人,当然也只有他们知道此战胜负。
他们都没有对外公布当时斗剑的结果。然而经此一战,石崖子就与司马翔成为兰襟之交。
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甚至飞在头顶上的石崖子,竟会和比自己晚一辈的司马翔结为兰友,而且还是石崖子自己主动结交的。
胜负已不重要。至少对司马翔来说,胜负已不重要。
此后他在江湖中的地位更高,甚至高过南宫家的家主南宫剑。
他目光中的精锐与威严不曾减弱,他说话的分量在江湖中日益堪重。
这都是他拼搏出来的,仅凭他自己,在这纷扰的江湖中。
在江湖,不仅司马家的名号如雷贯耳,司马翔这个名字也能覆雨翻云。
每个成功的男人,必然少不了身边陪伴着的女人。
他也有妻,曾有妻。
他的妻子已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妻子为他留下的唯一,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最最疼爱的女儿。
曾经他可以爱着两个人,现在女儿已是他唯一的至爱。
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并没有另续一室。
并不是女儿不同意他有另外的女人。他没问过女儿这方面的问题,因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想法。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另娶一妻,然后生个儿子,扩大司马家的血脉,传承司马家的武学,承担司马家的荣誉,巩固司马家的地位,为日后的司马一氏作打算。
即便不为了这些,像司马翔这样的男人,身边本就该有个女人陪着的。
很多关心他的朋友都为他介绍,有个朋友甚至把自己的女儿都介绍给了他。
他那个朋友的女儿比他自己的女儿还要小两岁。
对于这些事,他只是笑笑,然后全都婉言谢绝了。
他一直对他的朋友说,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做。男人能练武,女人也一样能练,而且绝不会比男人差。
听过他这番话的人,都想着他已将毕生的武学精髓全部传授给了唯一的女儿。在武林世家,这是必然的事,是根本无需经过思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
然而他什么也没教给女儿,只请过一个先生来教她念书。平时也只是让她看看书,练练字,赏赏花,学学女红,根本没有让她碰过练武室的木人一下。
甚至在女儿七岁生日那天,他还陪女儿骑了一整天的木马。
他没有教女儿练武,只因女儿说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功夫。
他也没强迫女儿,甚至连道理也没和她讲,就同意了她的想法。
在他看来,女儿能健康茁壮地成长,才是他想要为她去做的。
但他毕竟是司马家的家主。这种江湖中人都认为是丧风败俗的做法,居然会出现在被石崖子看作挚友的司马翔身上。
没有人能想到司马翔,司马家的家主司马翔,江湖中无人不敬无人不慕的司马翔,居然会这么纵容他的女儿。
他唯一的后代,司马家唯一的延续。
难道他已准备让司马一氏在他下一代就开始走向没落?
没有人知道。
实际上,他也从未勉强过女儿去做任何事。女儿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女儿不想做什么,他就不让她干。
他一直尽可能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地,从没向她施加过一点威严,只给了她作为父亲的呵护与慈爱。
他的女儿也很乖巧听话,而且很会讨他欢心。除了不会武功这一点外,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下所有女儿的典范。
他一直感谢妻子为他留了这样一个女儿,他也一直为他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愉快。
每当谈起女儿,他脸上总忍不住泛起笑容。现在他脸上也依旧带着微笑,可惜他心里却没有笑。
今天是他的四十寿辰。他的朋友全都来了,不是他朋友的人也想方设法地来了。
但他女儿却没来。他已派人叫了两次都没来。
这已是他第三次派人去叫了,但他并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叫人的人早已回来,要叫的人却还是迟迟未来。
这是司马翔活到四十岁第一次为自己排寿筵。他从没为自己排过寿筵,他一直认为人活着岁数一年比一年高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今日却破天荒地庆祝了自己的年岁。
父亲这辈子第一次举行寿筵,作为女儿,却一直不肯露面,像什么样子?
他一向是个很有忍耐力的人,但现在已有点按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虽然今天早上女儿就像往常他生日那样,给他唱了一支歌,跳了一段舞,陪他一整天来做他喜欢的事,排解了他又涨一岁的忧愁心态,而且今年还送上了一块亲手编织的银鼠坎肩来作为生日礼物。模糊的印象中好像在他极度欢愉中,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出席今晚的宴席,他也和往常一样很果断地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却开始反悔了。
……对自己的女儿反悔,总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倒是作为女儿不来参加父亲的寿筵,这才是真的有问题。
而且这次筵席本就不是为了庆祝我这什么狗屁年纪才办的,本就是为了她才举办的,这根本就不能算反悔嘛!
想到这里,他立刻就原谅了自己。于是他又开始心安理得地发起脾气来了。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她了,今后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自己平时是纵容着女儿的。
今后得想个法子治治她这随心所欲的坏毛病。
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这是个坏毛病,而并没去想过这个毛病究竟是谁培养起来的。
远处觥觞交错,华灯灿目,灯烛荧煌,却还是没有出现女儿的身影。
他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找个理由退席一阵子,然后亲自去叫女儿,顺便再教训她一下。
正当他已想好理由,准备起身时,灯光涣散的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轻轻的,宛若梦中的一条人影。
一切都已平息。
人所到之处,一切都已平息。
欢腾,喧哗,吆喝,长笑,都已平息。
这里的豪客有的曾夸口,自己已见过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且彻头彻尾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无论再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绝不会再心动。
但现在他的呼吸也已停止。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不再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此刻在这人面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失礼,甚至冒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