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密的细雨从天上摇落,摇落人间。
雨清,雨凄,雨空,雨寂。
雨急渐密。
雨一直下,仿佛已下了好久,连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淹没在了稠密的雨丝中。
远处已笼起一层轻纱,轻轻笼住连绵的远山。
雕栏层轩一重又一重。司马嫣倚在雕栏上,站在层轩间。
她呆呆地站着,痴痴地望着远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现已漫起了一层迷离的清雾。
细雨廉纤,廉纤濡眶。纷飞的雨丝打入了她的眼中。她轻轻地眨了眨眼,只眨了一眨,目光却依旧凝睇着远方,眼里那层雾却更浓了。
雨打不碎这层雾,也化不开这层雾。
轻纱可以剪断,但烟雨笼起的轻纱却是永远无法剪断的,一如离愁相思般永远都剪不断,理不散。
尤其是江南的烟雨。江南的烟雨,仿佛永远都带着种令人黯然魂销的长情与愁绪。
远方只有一片迷蒙,一片轻纱笼起的迷蒙。
远方迷蒙,不知还有多少层数不尽的轻纱?
霞。霞满天。
夕阳时分,总是美丽的,美丽而令人神往。
日将落未落,人将归未归。
风逍舞慢慢地,从古道上迤逦而来。
虽已是一日里最沉颓的日光,却依旧鲜红得艳然。夕阳从他的背后照来,他就踏在夕阳晃动所映射下的晃动身影上。
他身后是夕阳,被无数骚客所咏赋过的美丽夕阳。
他却并不向往今日的夕阳。
夕阳艳丽而美好,为什么他不向往这使人宁静,令人沉醉而又稍纵即逝的美好?
是因太过美好反而让他感到厌恶,摒弃?
抑或是他在逃避?
逃避这样的美好,令人感到平静安详的美好?
为什么?
他望着远方,直直望着一株古树。他仿佛什么都没在想,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要去想。
古树萧萧,在秋日晚风中瑟瑟作响。秋已残。
秋已残,冬天也就要来了。
他笔直的目光凌厉坚定,却偏偏带着一丝深刻乃至于令人费解的疲倦。
他仿佛已看到死亡。
死亡?
他的手很稳定,极端稳定。他全身上下都在商飚的剥割中抖动,而他的手却始终一动不动。
右手。握剑的手。
手在剑柄上。
他慢慢走到古树下,安静地站着,连一个动作都不再有,甚至连呼吸都已宁息。
古树萧萧。秋风又挣落几片黄叶。
叶落下。翩翩然而落,落在他的脚畔。
风逍舞看了眼落叶,环顾四方。远方山脉一派金黄,片片黄叶挣脱枝桠,飞舞在山山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了许多感触,甚至起了一种诗意,一种萧索凄凉的诗意。
但他很快闭起了双眼。
因为他的手,右手,一直紧紧握着剑柄。
剑下何曾没有过死亡?
所以他闭上了双眼,紧紧闭上。
他不能让任何事物触动他的心。他的心必须保持一片平静。
这不是诗人的平静。诗人的平静在于夕阳,在于山山黄叶飞。
这是剑手的平静,剑未出鞘前的绝对沉静与空灵。
诗心若占据剑心,哪怕只有一分一寸,一丝一毫,他的心就会变成死心。
一颗永远无法再跳动的死心!
风逍舞忽然张开嘴,轻轻叹了口气。他双眼紧闭,所以没人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叹出这一口气。
日已颓于西山。天边还留有黄昏时的几抹余晖。
风逍舞已坐了下去。天地间仿佛已不再有他这个人,他的人似已与这黄昏的黄昏融为一体。
远方传来一阵马蹄。蹄声细碎凌乱,却稳健有力,显然是好马。蹄声本在古道平芜的无尽远处,片刻就已到了古树下。
四个人,四匹马。四匹高贵雪白的马,四个高贵骄傲的人。
人已翻身下马。风逍舞睁开双眼。
四个人都是少年,不同的少年。
不同的衣着,不同的模样,不同的神情。
不同的剑。
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之处。
他们的衣着都不同,却都走线精细,手工剪裁也都完全符合他们的身段。他们的模样都不同,却都长得很英朗,步履间的风度也很潇洒。他们的神情都不同,却都带着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他们的剑都不同,却都是杀人的剑!
他们要杀的也是同一个人。
风逍舞已站起。不等他们说话,他就已先开口,对着最左边看起来比另外三人都更成熟老练的年轻人开了口:
“你是李长松?”
那少年挺直了身板:“没错,我就是李长松。”
他值得骄傲。华山派不仅是江湖众望所归的名门正派,武艺水平也力压江湖众多门派。尤其是剑法,已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地位。且华山派择徒之严,天下皆知。上一代掌门代秋桐毕生只收了十三个入室弟子,这一代掌门苦雨大师更甚他的师兄,仅收了六名弟子。
华山派人数虽少,但每个都是江湖中的一流侠客,无论于哪个时代,都鹤立于江湖众多的剑术流派。
而李长松正是华山苦雨大师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华山李长松名号一出,在江湖中的威望甚至比华山苦雨更令人敬服。毕竟苦雨大师年事已高,且足不入江湖多年,多年来与华山有关的江湖行动都由李长松主持负责。也许李长松的剑术造诣还比不上苦雨大师,但声名却远扬在外,正如同走江湖的没有一个不认识华山派一样会不认识李长松。
此等人物所到之处,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物,风逍舞却连看都不多看一眼,目光就已转向李长松身旁的少年。
四个人的衣着虽都华贵精美,但这人的衣饰无疑比另外三人都要奢华。
他的装饰也最多。头上的金冠镶着颗龙眼般大的珍珠,脖子上环着一个盘螭纹琉璃长命锁,腰畔系着条五彩翡翠鸾绦,另一边还悬着一包绣着精致宋锦的锦囊麝香。
他剑的装饰也是最多的。剑鞘用十足十的赤金打成,外面还套着层极其罕见的糜白色蟒皮。剑首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一颗剑首那么大的红宝石。
就是一个闻香杯径口那么大的红宝石。
这样的红宝石价值究竟有多高?
风逍舞却丝毫不关心这个问题,他甚至好像根本没看到这颗红宝石,缓缓问道:“你是南宫叶?”
少年的脸上露出讥诮般的冷笑,傲然道:“不错。”
除了五大世家的南宫家,哪家会有这么大的财富?
南宫叶是南宫家的嫡系长子,这样的一颗红宝石当然是属于他的。
他会露出讥笑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风逍舞身上一件朴素的白衣实在称不上他华丽的装容,若在平日他根本就无法忍受穿成这样的人站在自己身旁。
风逍舞却也好像没看到他脸上的讥笑,目光已移向下一人。
这人似是喝了点酒,但头脑依旧清醒,握剑的手也很稳定。不等风逍舞开口,他已抢道:“谢雨楼。”
风逍舞只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看着风逍舞淡淡从自己脸上滑去,仿佛是在一块不起眼泥巴地上随意扫过般的目光,谢雨楼已快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看过很多人,也看过很多人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脸上骤变的神情。
有震惊,有尊敬,有恐惧,有仰慕,有崇拜,有妒忌,有痛苦……
他见过各式各样的表情,出现在听到他名字后的人脸上。甚至有些女孩子知道是他后,不惜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哪怕她们知道不会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回报,也心甘情愿。
他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的名字也同样有着令人情绪骤变的魔力。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在听到他名字后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谢家虽不属五大世家,然而近年来谢家的武功与江湖地位却已不容任何一门一派轻视,甚至可直追江湖中九大剑派。
谢雨楼并不是谢家的嫡系后人,甚至根本不能算是谢家人。只因他母亲当时还只是谢家的丫鬟。当他父亲知道他母亲已怀有身孕,曾想尽一切办法要将他的母亲赶出谢家,甚至以暴力威压。可他母亲执意不走,最后不惜以死相逼,才终于留在了谢家。
闹出了人命,毕竟不是一桩小事。在这种光明正大的武林世家是绝不容许有这样的事给家门留下污点的。
十月怀胎,呱呱坠地。
他的母亲,只有他的母亲,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自他出生以来,父亲从就未看过他们一眼。
他出生的那天,父亲甚至还在城里的青楼开怀畅饮,拥姬挟妓。
凄凉的寂夜,一盏昏灯下,母亲还在为他缝补着一件已补过六次的衣裳——其实无论再怎么补,那都已是件破掉的衣裳,只是让这件破衣裳看起来没那么破罢了。
他虽然在谢家长大,住的却是破破烂烂的房子。每当夜半风雨屋漏,都会折磨得他夜不成寐。
富贵人家,想在自家院里建一座破烂房子显然不是一件难事。
他明白这都是父亲故意这么做的。母亲给他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旁人却不去记他的名字,都跟着叫他小贱奴子。他从未见过父亲,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亲生的儿子,和与自己有过一夜缠绵的女人?
只有他母亲知道。母亲却从来不告诉他原因,只在他深夜熟睡后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这还是因夏夜的燠热,将他从睡梦中闷醒。
醒来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身汗水,而是他母亲的满脸泪水。
从此他对父亲的怨恨就深深刻在了骨髓里。
母亲也从不向那个男人索取过什么,仅凭一己之力,一个人给予她孩子全部的爱,将他抚养到了九岁。
母亲的青春美丽很快变成脸上一条条皱纹,明澈水灵的双瞳也渐渐变得黯淡无光,连原本清丽动听的声音也已开始有些嘶哑。
他虽才只九岁,却已比很多十六七岁的孩子都要成熟得多。
很多十六七岁的孩子自出生以来每天都是在生活,在享受父母温暖的呵护与关爱。而他每天却都在生存,逆着冰冷彻骨的狂风,背着比他自己还要重的竹篓奔走在结满冰霜的碎石路上。
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干。
他甚至偷。
有一次因为偷了几个铜板,他就被吊起绑在树上,被三条柳条轮着鞭了快有半个时辰。
他没有死,已是奇迹。
而且他居然还坚持走回了家里。
他全身早已血肉模糊。当他回到家时,谢家的门仆连问都不问,就将他抄起远远甩出五尺开外。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是在深夜。
又是深夜。
一盏昏灯前。
又是昏灯。
他全身的伤口在他醒来的瞬间立刻发痛。他感到自己全身仿佛在被地狱的鬼火灼烧。
他想喊,想大声呐喊。因这伤口实在太痛,痛得他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忍住了,紧紧咬住嘴里的肉忍住了。
他虽只九岁,却已能忍受成年人也无法忍受的痛苦,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能忍住,只因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母亲。
他从未见过母亲哭得这么厉害。
虽然他只见过这一次,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他看着母亲颤抖的身子,很久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心里已暗暗发誓。
他发誓从此绝不让母亲为了自己再流一滴眼泪。
就在他醒来的第二天,谢老爷子的讣闻传遍了整个谢府。
一片丧嚎声中,谢家也在此间易了主。
换成了他的父亲。谢钟庭,“青柳剑客”谢钟庭。
青柳,多么风雅,多么诗意。
谢钟庭也的确是个风雅不俗的人。
只有他们母子知道谢钟庭做的事有多么丑陋,多么肮脏,甚至十恶不赦。
能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做出这种事的男人,无论什么理由都罪无可赦。
然而在这天,他竟看到了母亲久已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光芒。
此后的一整个月,他都躺在床上。只要轻轻一动,他就会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母亲每天除了对他的悉心照料外,这段时间还常离开这破烂的房子,有次竟然一整天都没回来。
他不知母亲是去做什么,却也没有问。
他觉得自己不配问。母亲为他而流的泪水,到现在他依旧历历在目。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渴望,盼着母亲能早点回来。
他虽比大多数孩子都成熟,但毕竟还只是孩子。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因为母亲回来时脸上看起来特别愉悦,他久未曾见过母亲有这般开心。
母亲却没有告诉他,只是对他笑了笑。
今夜他睡得特别早,比以往的日子都要早。
因为他心情好。母亲心情好,他的心情也同样好。
几天后,他的伤几乎已痊愈了。
母亲却一夜未归。
他不能不担心。于是他跳下床——一长只铺了层白布的木板,想去找他的母亲。
他跳下床,门就开了。
他看过去,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母亲。
他脸上一喜,喜悦却骤然消失,忙走过去搀住母亲。母亲仰起头看他,眼里散发出光芒,自他懂事以来看到母亲眼里散发出最明亮的一次光芒。
“明天你不必住这了。”
最明亮的一次光芒,也是最后一次光芒。
然后母亲就倒在了地上。
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母亲已倒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拼命呼唤,拼命摇晃。
等他的理智逐渐恢复,他就去摸母亲的脉搏。
然后他整个人就变成了块雕塑。
他不信,绝不信。
过了很久很久,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母亲的心口。
他已不能不信。
他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纵然被三条柳条轮回鞭了半个时辰,他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现在他整个人已接近崩溃。
他抱着母亲的遗体,不住地哭泣。忽然他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仿佛是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呼唤。他伸手,将母亲的衣服解开。
然后他就怔住。
母亲的胴体一如十年前般柔软、纤细、光滑、美丽,却已遍体鳞伤。
各式各样的伤痕,遍布了全身,连利器划开的伤口都有。
他的泪水于一瞬间止息,呼喊也于一瞬间止息。
他紧紧攥住双拳,全身已因疯狂的悲痛与愤怒而颤抖。
他的母亲已下葬。在死后当晚就下了葬,用的是谢家夫人的排场及身份。
他终于明白母亲这一个月去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母亲一直在向父亲求名分,求一个本就应该属于她的名分。
她求这个名分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她的儿子,她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她求名分,只为了让儿子能够进入谢家,堂堂正正地进入谢家。
当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就再也支撑不住,向她的孩子永诀而去。
她一生都没再去找过那个男人,只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情愿再去面对这个魔鬼,去忍受非人的虐待与折磨。
有谁知道她这一个月以来,所遭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苦难?
她连二十五岁都不到,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站在母亲坟前,久久站着,连一滴泪也没落。
等到人尽散,夜尽暗,天地间的生灵仿佛都已止息时,他终于跪下,长长在母亲坟前跪下。
他哭了整整一夜。
他的名字也由楚雨楼改成了谢雨楼。
为什么想得到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为什么?
正式入了谢家,他的兄弟姐妹面对这位陌生的手足,都联合在一起欺负他。在他进入谢家的第一天,就已被完全孤立。
因他的母亲只是个丫头,一个被男人抛弃了十年的小丫头。在他们眼里,他也只是个过了十年连狗都不如的生活的野小子。
他却不在乎,全不在乎。他只做自己的事,练自己的武。无论别人怎么对他,怎么看他,他根本全不在乎。
五年后,他已精通谢家所有武功,并在家族席会上击败了他的大哥。
这不是侥幸,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