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江陵,牛相故居,哀悼已尽,繁华依然。
无论江陵城的士农工商有多么感激、多么怀念、多么不舍这位牛老丞相。但正所谓“逝者如斯”,古者虽已作古,生者仍需劳生。
胡扬生是在牛贤季丧事的最后一日到得这江陵城的,符云鹰当时自是没空答理这个“采花贼子”。虽有南郡太守孙如喜的引荐,却也直至第二日上,胡扬生这才见到了刺史大人。
而这位刺史大人果然也没教刘淳杰失望。不论是他的秉公执法、还是他的刚愎自用。
符云鹰详查一日,自是命人免去了胡扬生的海捕,却也正如刘淳杰所料,又唤人赏给胡扬生一顿板子。
饶是胡扬生武功不错、身子硬朗,也被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但挨打事小,犯案事大。既然能免去海捕,胡扬生这顿板子倒也真算是“赏”来的了。
所以胡扬生此时虽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但心下却颇为庆幸。庆幸这位符刺史还是个讲理之人,并不是不由分说就把他当采花贼拿下了。
但胡扬生却不知道,这符刺史所谓的“讲理”,只不过是因为那个诬告于他的小姐并不工于心计,实在破绽过多罢了。符刺史既先听了胡扬生的分辩,唤人以快马把那小姐从襄阳城中接来、稍加盘问,就令其露出了马脚。
但若是工于心计之人所设的巧妙之局,巧妙到能令这位符刺吏自己身陷彀中的,那他绝对只会相信自己查到的证据,而对其他人告之的疑点视而不见。
所以符云雁此时正在感慨,自己得意弟子辛苦查出的各种线索,这个兄长却均用一句“中贼计策”给带过,完全没查觉真正中了“贼人”计策的,是他自己这位刺史大人才对——虽然刘淳杰在关于言骏的去向上,倒也真是中了计策就是了,但相比符云鹰所中之计,实在是不值一提。
符云雁此时自也不知马跃天、李通达的阴谋,却也不得不感慨这个兄长太过刚愎自用了。但他既是江湖中人,也不便对这官场行事的兄长说三道四。
更何况此时已不是他在意这个兄长的时候,只见八弟子冯文远从左院拼命跑将过来,手上拿了一个信封,边跑边说道:“师父、师娘,不好了,师姐不见了!”
符云雁赶忙迎了上去,他的妻子萧飞虹更抢在了他的前头,抓住冯文远的肩头便说道:“远儿你说清楚点,心儿怎么了?”萧飞虹自也是来此为牛贤季送丧的,只是方才她丈夫既在感慨其兄长,那就是兄弟俩自家的事,她也不便掺和进去。但她此时忽然听说女儿不见,如何能不抢在丈夫的前面。
只见那冯文远喘了口气,又急忙说道:“弟子方才依师父之命,去将回山之事告之众位师兄弟。但到师姐房门前时,却敲了许久都不见回应,弟子忍不住推门进去,却发现师姐已不在房中,弟子只在那桌上发现了这封信。”说罢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了萧飞虹。
萧飞虹听得冯文远所说,已猜出了个大概,接过信封,却不拆看。只转过头问丈夫行礼道:“心儿不依师命,擅自闯入江湖,违反我回雁门第十二、第十六两条门规,但请掌门师兄处置。”
那符云雁当然也已猜出女儿为何犯事,他知自己虽偶尔也指点女儿功夫,其实女儿真正行过师徒之礼的师父却是妻子,而妻子最重门规,绝不会袒护女儿,便点头道:“回雁门门下弟子符巧心此番连犯两条门规,虽是掌门之女,也不得稍有偏袒,待其回山之后,便依门规,罚其面壁三年不得下山。”说罢又向着冯文远说道:“你去将此事告之众位师兄弟,并教他们在正堂稍候,待师父师娘过去便出发回山。”
那萧飞虹听得丈夫话中有话,吃了一惊,待冯文远应诺离开,便立即追问道:“什么叫‘待其回山之后’?你难道是要心儿一个人在外面玩耍够了再说?”
符云雁微微一笑,说道:“心儿不得你我之命便擅入江湖,虽是违反本门门规,却并非重罪。依我门规,此等罪责只需等她回山后再行处置便是,并不是非立即将她寻回来领罚不可。此事既不违了规矩,何不任她先去做她想做之事,否则她这门规岂不是白犯了?”
萧飞虹叹了口气,她知丈夫所说虽并非无据,但其既为一门掌门,竟帮着去寻门规中的破绽,说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但女儿既然是她生的,丈夫会心疼,她又如何会不心疼?终于也吐露心声说道:“你是为心儿好,我难道不是为了心儿好?心儿武功虽不及杰儿,倒也足够在江湖中立足。但要知江湖险恶,又不是全凭的武功高低,遇上真正阴险狡诈之辈,杰儿能否自保已是难说,心儿一个女孩孤身在外,更是凶险无比。教心儿回山受罚,总好过被那宵小之辈欺侮吧!”
那符云雁见说,忽的想起二十余年前、师妹还未成为自己妻子之时、二人结伴闯荡江湖的昔年往事,不禁抚掌笑道:“是了,此事你当然最清楚不过,当年要不是有我从旁照应,你也不知道该中了多少奸计了。”
萧飞虹听得丈夫又提起年轻糗事,此时虽无弟子在侧,也不禁微一脸红,嗔道:“死鬼,我是在和你说心儿的正事,谁要和你开玩笑了!”
那符云雁却止住笑,正色说道:“我说的也是正事。你我相互照应,江湖风险便少了许多,杰儿虽不愿带心儿一道上路,但此处正有位极好的人选。”只见那符云雁忽然提高了声音,向着左边的一扇门叫道:“胡小兄弟,我夫妇说的又不是机密之事,你何不正大光明相听,我也正好有事相求。”
萧飞虹还没反应过来丈夫在说啥,只见那扇门果真打开,胡扬生从房中走了出来,一副颇为尴尬的表情,抱拳说道:“晚辈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好住在此处,听得外面争吵之声,忍不住便多听了几句,还望符掌门见谅。”
原来荆州治所既迁至襄阳,昔日江陵城的刺史府便改作南郡太守的太守府。此番刺史大人一行亲下江陵为牛老丞相操办丧事,自是均住在这本为老丞相故宅的太守府上。而胡扬生与那太守孙如喜也是旧交,此番挨了一通板子,正在右院房中休息。他倒确实不是有心偷听符云雁夫妇讲话,只是夫妇二人声音本就不小,又正好教胡扬生隐约听到他二人说起女儿之事。胡扬生听得这江湖中人皆敬仰的符掌门夫妇竟也像寻常夫妇般为女儿争论,不禁心下好奇,这才凑到门边,却立即便被符云雁知觉。
那萧飞虹这才知道原来这胡扬生竟在偷听,而且丈夫更是一早知道此事,却又不教她得知。那她方才那句嗔话,自是完全被这胡扬生给听了过去,不禁心下大窘。但这也只能怪她自己心思不如丈夫细腻,此时又如何能对丈夫发火。
更何况此时也不是她窘迫、发火的时候。只见萧飞虹一脸惊讶的望着丈夫,反问道:“你是说这位胡、胡小兄弟是极好的人选?可他……可他……”只见她结结巴巴、没有把话说完。但旁人一听便知她是指这胡扬生风流成性,托他去和女儿照应,岂不成了引虎拒狼,只是当着胡扬生的面,不便将话说得清楚明白罢了。
萧飞虹所知的江湖事自然远较其师侄刘淳杰为多,但这胡扬生毕竟才出得江湖半年,她虽听过其“花花郎君”的绰号,却也对其不甚了解。而符云雁所了解的却又远比妻子更为精细,只见他摇着头说道:“这位胡小兄弟虽风流成性,却并非奸恶之辈,心儿若无意于他,他断不会对心儿有无礼之举。倘若他真能令心儿动心……”只见那符云顿了顿,想到自己得意弟子一事,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对心儿来说,也是好事。更何况除了男女之事,这位胡小兄弟行事倒也算得正派,荆门山虎害便是胡小兄弟除的,遇害乡亲的孀妻遗子,也是胡小兄弟救济的。若他肯助心儿一臂之力,倒可了却心儿这一番心愿。”
萧飞虹知道丈夫博闻强记、远胜于己,他若说没有关系,那必然没有关系,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那胡扬生则更是吃惊,他先前那番除害、济贫之事皆是身在胡家时做的,便没有留下自己名号。他此后与胡家分道扬镳,更是不愿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于是传于江湖的便只有他风流之名、没有行善之功。但这符云雁果不愧是荆湘武林的第一号人物,竟能对他这些旁人不知的旧事了如指掌。
要知他虽不愿和胡家再有瓜葛,没刻意去教江湖中人得知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本是好事,此时既从符云雁这等前辈高人口中说出,也教他颇为自豪。只见他豪气陡升,拍着胸口说道:“二位千金但交给晚辈不妨,晚辈便是性命不在,也必护得符姑娘周全。”他听符氏夫妇说了半天,自是明白夫妇二人要拜托自己去做何事。但当他说完这句豪言壮语,却才发现自己连这位符姑娘去了何处都不知道,于是又只得尴尬的说道:“但二位至少也得先告知晚辈符姑娘的去处,否则晚辈能否寻到符姑娘,还未可知。”
萧飞虹终于笑了起来,她既知这胡扬生“花花郎君”之名,还道其必然是个十分精细的男人,才能学得那般花言巧语,却没想到也是一个冒冒失失的血性男儿。她当然不知道,其实这胡扬生不止会在这豪气陡生之时十分冒失,便是在拈花惹草时也是十分冒失,否则数日前又岂会看不出那小姐是个会事后反悔之人?还惹得自己痛吃了一顿板子。
有道是“粗豪客喜粗豪客,精细人愁精细人”,若是相交的二人皆精于算计,自是免不了相互猜疑、相互提防。但若是皆不拘于细枝末节的爽快人,则多半便是相见甚喜、相谈甚欢。那萧飞虹听丈夫为这胡扬生说话,先前的担心本就去了一大半,此时又见胡扬生说话豪爽冒失,不禁更是心生好感。先前还反问丈夫的她,此时竟主动将女儿留下的信封递给胡扬生,一面递还一面微笑说道:“心儿去了何处,这信上应该写的清清楚楚,胡小兄弟持此信去寻她,也好当个信物。”
那胡扬生接过信封,只见信封上写着六个大字:“爹爹妈妈亲启”。又看那封口时,却见整整齐齐,正是没取出来看过的模样,不禁心下惶恐,说道:“这是符姑娘留给二位前辈的信,由晚辈先行拆看,似乎不大妥当吧。”
那萧飞虹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夫妇生的女儿,她信里想说什么,我夫妇一清二楚,又何必再多此一举。胡小兄弟既肯帮我夫妇照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她多谢胡小兄弟还来不及。谁拆谁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
春来雪融、蓝田山深溪处,又出现了许多采玉人的身影。
蓝田山山势险峻、溪流湍急,寻常采玉人若是不够仔细,一不留神便会送了性命。但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以蓝田玉之珍贵,又如何不使采玉人趋之若鹜?
更何况相比前人,他们实是幸运太多了。
“官府征白丁,言采蓝溪玉。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独妇饷粮还,哀哀舍南哭。”正如唐时韦应物这篇《采玉行》所云。燕唐之前,中原各朝各代朝廷均以重兵把守这蓝田山,虽说征乡民而开采,却连食宿都不管不顾。单是“深榛雨中宿”一句,就足以见昔时采玉人食榛宿雨的凄苦。
待得燕唐国太祖开国,不忍采玉百姓如此凄苦,便向蓝田山以及其它产玉之处的郡县下令:“凡采玉者,月饷银五两,采玉时吃食住处,由官家一并负责。”于是这燕唐国的采玉人日里生活才不至于像前朝那般凄苦。但玉溪之险,寻常人一不留神便丢了性命,仍是令采玉百姓叫苦不迭。
蓝田山虽是司州治下,但因距南阳郡极近,被征用的采玉人中自也有许多荆州的百姓。牛贤季早在身为荆州刺史之时便已常常寻思解决之法,待其入朝为相,立即便建议先帝改“官采”为“民采”,采玉人只需将售玉所得金银纳朝廷三成便可。
先帝从其言,将榜文下至各郡县处,各采玉百姓见榜皆尽欢呼。胆小惧死之辈自是不需再强留于此,而所采玉石大半归自己所有,更令剩下的采玉人喜上眉梢、卖力寻玉。近二十年燕唐国所得良玉,竟比前朝二百余年还要多,正是托了这“民采”之福。
众采玉人感先帝及老丞相之恩,择良材美玉献入朝廷,先帝又觅高手匠人做成精妙玉器,同“牛”姓一并赐予刘贤季,便正是此时已在刘淳杰包袱中的“牛犁天下”了。
这采玉既然获益良多,如今除了寻常百姓,便是江湖中人,倘若一时盘缠不足,也有来这蓝田山捞玉换钱的。习武之人脚下稳当,自是更不惧溪水凶险,只是不免又有人仗着轻功高明,去争抢寻常百姓先发现的玉石。此举若只是引起百姓对他们这几个人的不满、倒还罢了,却被一概而论,传出了许多败坏整个武林名声的传言。
因此武林中便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武人若入山采玉,断不得同百姓争抢玉石,否则与劫夺无异,武林同仁必视如贼子讨之。”
而此时的采玉人中,正有两个习武之人混在里面。
这两个人自是没去百姓争抢玉石,但却并非是因为害怕被武林同仁当作贼子。
他们不怕被当作贼子,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贼子,他们不去和百姓争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来采玉的。
“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只见其中一个扮作采玉人的贼子问道,他声音沙哑,显是已经十分疲倦。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贼子默然半晌,终于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一个贼子也低头不语,但过得许久,也终于抬起头问道:“大哥、恕小弟直言,这难道真不是大哥那封信的原因吗?”
那“大哥”依然摇了摇头,说道:“在官府看来,我们与那“彭家帮”又有何区别?如何能知道那书信是真是伪?再说,就算他们真看出书信有问题、断定我们逃去扬州是假,却又如何得知我们要去何处?此必是有人偷听到我们的去处,然后去报官请赏无疑。”
此人竟是伏牛山逃下来的言骏,那么另一个自然是他的三弟程明。
原来数日前言骏和程明下得伏牛山来,走弘农往汉中去,不一时便被官兵包围,虽奋力走脱,改走南阳道,却又撞上了一群捕快。二人躲躲藏藏,此时才行至不到一半路程的蓝田山,却已经历了大小十数次争斗。好在那程明武功虽不甚高,却甚精于鸡鸣狗盗的小伎俩——他那以昴宿为名的浑号,正指他是“鸡鸣之辈的祖宗”——二人这才得以走脱,但也暂且不敢再轻举妄动,便易了容,混在这蓝田山的采玉人之中。
“大哥待兄弟们从来都不薄,若教我知道是哪个狗杂种出卖了大哥,我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只见那程明虽戴着人皮面具,却也掩盖不住脸上的愤怒。但他却不知道,那个出卖他们去请赏的“狗杂种”薛战,早被本该给其赏赐的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