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子规鸣,泥园尚未耕。
不闻犁镐响,唯见啸蹄声。
牛瘦农田死,马肥战乱生。
兴亡皆作苦,何处是清平。
伏牛旁道、山壁耸立、冷风呼啸、黄尘纷飞。
便是习惯了山中气候的盗寇响马,这也不是一个舒适的天气,而对于在外的旅人游子来说,更不便于出行上路。
所以马川虽然奉命巡山,却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烫上一壶酒来暖暖身子。
但马川也只是敢想想而已,他们的大寨主虽不苛小节,二寨主却是十分的严厉,要是敢偷懒,还不知道有什么责罚等着。
可他身旁的薛战却把话说了出来:“喂、你说这破天气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哪来的买卖上门?还不如回去喝酒,也好过这里喝风受罪。”
马川眼珠一转,他知薛战是直属大寨主的参谋之一,平日稍有不守规矩之举,只要没误得什么大事,大寨主便不会计较许多。但今日却是二寨主当值,而二寨主的火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事,便是薛战也不可能不知,他既然敢这么说,莫非大寨主会做他靠山?
其实薛战当然没什么靠山,要说靠也是靠着有些机灵,才为大寨主所提拔,但既非贴身心腹、更不会为其护短。但他散漫惯了,哪怕已挨过几次二寨主的巴掌,至少也要逞逞口舌之快。
但马川自是不知薛战心中所想,他本想再多问两句,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也找点关系,但他一张口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忽然看到,在这见鬼的天气里,真有几驾马车出现在官道上。
但这真的是由人赶的马车吗?马川不禁有些怀疑——因为这几匹马实在走得太慢了,就连一个脚力稍足的行人,也比它们要快上许多。
薛战自然也看到了这些马车,方才的无聊自是一扫而空,但他也不得不感到奇怪,笑骂道:“这帮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若说是着急赶路,这他娘的也赶的太慢,若不是着急赶路,傻子才会在这鬼天气里出来。”
马川既想和薛战套近乎,现听其如此之说,便立即附和道:“正是!这些家伙行踪诡异,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战见马川附和自己,却又附和的莫明其妙,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到了马川嘴里立即便成了“不是好东西”,更何况人家过路的便不是好东西,那自己这帮拦路的反倒是好东西不成?但他此时好奇心既起,也懒得与马川多费唇舌,于是便道:“你先回去报告,我来弄清这些家伙什么来头。”
马川立即应诺,转身回寨,薛战则仔细打量着那领头的车夫起来。那车夫约有五十来岁,身材高大,双目有神,怎么也不会是一副傻子模样。
却说那车夫姓乐,快乐的乐,人们早记不得他的名字叫什么,只因他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便都习惯的喊他“老乐”。
薛战自是不知道车夫叫做“老乐”,更不知道其为何叫做“老乐”,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让他觉得更奇怪。因为这个“老乐”,如今就连一点乐呵呵的气息都看不到,一脸严肃的打着马——一个乐呵呵的人,自然不会把马匹赶成如此模样。
其实老乐的“不乐”远不止此,他没有表现得更郁闷,只因他知道,在他身后的车厢里,他的老爷,比他更该倾泻自己的不满。
一州刺史、封疆重臣、放在一般的官员眼里,这已经是极高的位置了,更何况他们的去处,还是历来富庶的荆襄。
但他的老爷,既是当今圣上的恩师,更是从其太子时期就担任丞相的两朝元老牛贤季,自其登基以来,对其所施大政均有指导,这才换来这十年间的民富国强。可如今,只是一件事上的意见相左,小皇帝便把老爷贬回二十余年前便曾担当过的荆州刺史之位上,老乐实在是为老爷感到愤愤不平。
其实皇帝前些年实行牛贤季的休养之政,本就是为此时用兵的准备,而反对的牛贤季,自然也不能单用“一件事”便可概括。但不懂庙堂之事的老乐,哪里明白什么利弊纵横,他只会去想那个自己还曾照顾过的小太子如今却变得如此薄情寡义,不禁感叹“鸟尽弓藏”罢了。
故现纵已非赶去襄阳城不可,老乐却仍是一拖再拖。
然牛贤季本人又如何?
只见车内的牛贤季始终望着那一纸贬书发楞。他自然知道自家下人们的想法,但对那个可说是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他却更是理解之极。如今战事一触即发,让持异议的自己留任左相,于众军士气绝非好事。更何况圣上还亲出京城相送,临去时更有“恩师只管回乡休养,待朕平天下之时,再与恩师共商治天下之事”的别辞,显见圣上与己只是所见相左,却绝非下人不住抱怨的薄情寡义。
但牛贤季却仍止不住叹气,虽然他对圣上并无不满,但他依然觉得现在并非用兵之时——依他看来,除外敌入侵,任何时候均非用兵之时。开疆扩土又如何、平定天下又如何,且不论战时劳民伤财,便是天下一统,又能为本朝百姓带来多少好处?虽据圣上所言,一时战事是为换得永久清平,但也且不论兵战凶危、胜负难料,便是天下一统,然国无外患,亦有内忧,合久必分虽只是文人墨客的浅白之言,但人之相争确是在所难免。为祛战而用兵,虽圣上出于崇高之志,然其不仅难成,反增苍生之累。
然圣上之志虽难成,圣上之意也难阻。便如牛贤季,把自己劝回老家也倒罢了,但这一路上的金铁嘶啸之声,显是州郡奉圣上旨意,征兵购马、操演军事,这更让他不住叹息。但他既已无能为力,如今也只能求不闻为清、不见为净罢了。
可恨的是,老天爷偏偏就喜欢作怪,你越不想见啥,那东西就专门跑到你面前。牛贤季的叹息尚未结束,同样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牛贤季只得摇了摇头,打算放下窗纱来稍做无甚大用的遮挡,但他手还没碰到纱帘,忽然便觉不对劲。前日的兵马声,虽常好几个时辰莫得消停,却不会发生如何变化,但此时的声音,却像冲着他来似的,方才仿佛还有十数里之遥,顷刻便觉近了一半。牛贤季心中一凛,忽的想起一对父子。
牛贤季立即拍了拍车门,想吩咐老乐换马先行,但还未得老乐回话,四下的马声已奔至左近,只听得老乐勒马大喊:“什么人?胆敢惊国师老太爷的驾。”但除愈加急促的蹄声与啸声外,并无人回应老乐半句。
来得好快!牛贤季只得再叹了口气,心中一横,将贬书笼回袖中,卷开车帘,只见数匹马在前方一字排开,其余各马将自己的数辆马车团团围住,马上之人尽着布衣兽裙,拿的则是五花八门的刀斧棍锤,不像是什么州郡兵马,倒像是一群占山为王的草莽土贼。
果不其然,只见前方的一人当先大喊:“管你什么老国师、老丞相,老爷们才是这伏牛山的皇帝爷,到了老爷们的地盘,钱财留下,马匹留下,女人留下,命也留下!”
老乐一脸铁青,还未答话,只听后车里忽然哀号一片。原来牛贤季妻女早丧,续妾也已作古,连儿子与媳妇都在十余年前不幸归天。这些年跟着他的,都只是相府的家仆女眷,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听到拦路的如此言语,立即便哭喊起来。
老乐的脸青的更厉害了,心想老爷与自己平日是都太和善了些,使得这些本就不中用的下人在关键时候连牛府的颜面都保不住。他正准备出声呵斥,但他的老爷却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自己要从车内出来,他便赶忙先将牛贤季扶下了车。
牛贤季望着方才喊话之人,只见对方头戴斗笠,左眼上绑着一条灰布,显见是一个独眼龙模样。但牛贤季却知道他不是一个独眼龙,更不是什么“伏牛山的皇帝”。虽然只有过数面之缘,但牛贤季贵为左相十数年,若无认人记人的本事,早就失礼之极。当对方喊话之时,牛贤季已觉其声并非陌生,现其容貌虽故意遮掩,但牛贤季已然认出对方是什么人,便冷笑道:“李将军放着好好的中军大将不做,偏偏跑来这伏牛山学匪做盗,倒真是逍遥自在。”
原来这中原燕唐国的兵马共分三军,司州、并州、豫州兵马及御林军共称中军,冀州、青州、徐州、兖州兵马称东军,荆州、扬州、益州兵马称南军,东军主陆、南军主水,中军则水陆兼习,是燕唐国的砥柱精锐,而牛贤季口中的李将军,正是中原国中军的新任大将李通达。
“哈哈、老丞相果然一双利眼,令通达拜服。”那李通达见牛贤季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再装掩,一把将脸上的粗布条扯下,并斗笠丢在路旁,只见那左眼炯炯发光,哪里是什么独目之人。而口中所言之文绉绉,更仿佛方才那粗鄙从未有过似的。
“李将军、老朽已是圣上亲贬的荆州刺史,丞相之称,切莫再言。”提到“荆州刺史”,牛贤季面色一变,突然问道:“如今多半已是荆州地界,李将军亲率司州军马,扮做流寇山匪来追老朽,不知是何意?”
李通达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心中暗想:这老东西果然厉害,认出了有过数面的我,倒也罢了,但我本为并州指挥使,这司州飞马营非我亲信,他竟也能一眼认出。只是他眼力再毒,过得今日,也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想到这里,李通达又笑了笑,说道:“此地名为‘伏牛山’,于老国师名讳不利,圣上恐国师有失,特派小将前来护卫。”
“我看你们是怕我这头老牛伏不在这山下吧。”牛贤季冷笑道,“李通达,就凭你自己还不敢做出这种事,更何况还带着非你亲信的司州军,只怕马安国来亲取我这把老骨头了吧,再要不就是马跃天替父代劳了。”
李通达目光闪动,还没想好如何作答,他身后一个“贼人”便策马上前,笑道:“老国师果真料事如神,小侄处心积虑想瞒过国师,看来全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至于家尊则政事繁忙,不能前来与国师叙旧,此间之事,便由小侄领受了。”
只见此人一上前,李通达便立即驱马退后,将先头的位置让与此人。正如牛贤季所料,来的便是原来的中军大将,当朝右丞相马安国的长子马跃天。如今临近动兵之时,皇帝竟以三军统帅之职授封马跃天,而其中军大将则正由李通达接任。
“将军如今贵为三军大帅,便是而老朽仍位居左相,也只是分庭抗礼,何况如今已只是小小的荆州刺史,将军以‘小侄’自称,老朽可担当不起。”牛贤季口中谦逊,却面带鄙色说道,“至于‘料事如神’,就更不敢当了,老朽若能算到你父子真敢做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又如何会来自投罗网?”
“既然老国师如此之说……”马跃天故意顿了一顿,忽然骂道:“牛贤季,你贵为左相,罔顾群臣之言,且于大殿之上数次羞辱家尊,本帅本想为家尊报仇,但你多行不义,在伏牛山旁为山寇所杀,正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至于本帅父子,呵呵,本帅父子虽有此心,但未及动手你便归西,又何来胆大包天之说?“
牛贤季尚未答话,只见老乐忽然从其身边掠过。老乐心粗,见这马跃天和李通达苦心积虑的装扮,却一下便被老爷识破,还未想通他们做此为何,现听马跃天如此之说,方才明白其打扮是为嫁祸伏牛盗匪而来。当此危机关头,心想只有先擒住为首的马跃天,才能救得老爷性命。好在对方做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只带着数十心腹在此,且既成合围之势,马跃天身旁不过数人,盘算之下,便抢了上去。
那马跃天身旁之人,见老乐来势汹汹,除李通达外均迎了上去。那使大刀的当先一刀便向老乐顶门砍去,老乐侧身闪过,那人便止不住势头,被带得向前倒去,老乐再顺势用肘一顶,那人便如“狗啃屎”般扑倒在地,虽还在挣扎,却已爬不起来,而其余诸人,也被老乐三拳两脚打翻。
你道老乐一个相府管家,为何有如此功夫。原来老乐二十余年前便是江湖中的好手,却被仇家设计重伤,恰为入京的牛贤季所救。老乐感其恩,便隐姓埋名,在牛府中做了管家,二十年来兢兢业业,功夫虽无寸进,但寻常将士自不是其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