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由秋末向初冬转换,清洲城这天的清晨下了一场细雪,气温已是格外清冷。
信长推开寝殿拉门,光是踏入走廊的瞬间便觉得寒气袭人。
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并非飘飘洒洒的雪末,反倒是守在庭院的藤吉郎那副灿烂笑容。
“主公,早啊!”
和其它被信长霸气不羁的作派而震慑的家臣不同,藤吉郎每当看到信长总会显得格外愉快。
这个早上亦是如此。
他开朗地向信长鞠躬行礼后,便殷勤地在专门放置草鞋的编织垫子处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草鞋摆正并挪到信长双脚的前方。
这个动作虽然平淡无奇,信长却能从中体会到藤吉郎在细节方面那巨细无遗的用心。
“早啊,猴子。”信长依旧使用着他对藤吉郎的昵称,“你每次见到我都这么开心,好像一点也不怕我啊。”
“怕您?”藤吉郎讶然,张大的嘴巴半晌都没能合起来,“我为什么要怕您?”
他又给了信长一个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再用既敬重又亲切的态度和语气说了下去:
“没遇到主公之前,我猴子只不过是城下町的一个路边摊商贩罢了,是您给了我奉公的机会。”
“每天都能在这座府邸里见到主公,尤其是您不忙的时候,我还能像现在这样陪您说说话。”
“这是多么愉快的事!其它人求都求不来这种机会,我为什么还得要怕您不可?”
明明知道这是奉承话,信长却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自己确实听得舒服。
在尊卑有序、等级分明的战国时代,即使是自幼陪伴信长一同成长的恒兴、丹羽和利家,在他面前也莫不是清一色的谨慎恭敬。
但藤吉郎则不同。
他和信长交流时的表情和眼神,并不仅止于对主君的高高敬仰,更多时候还掺杂了一些仿佛对待兄长般的随性及亲切。
这给信长带来很大的新鲜感。
“你还是一样这么喜欢贫嘴。”信长取笑道。
他的语气里既带了些无奈,又隐隐蕴含着一种在其它家臣面前罕见的纵容。
他将脚探入草鞋,脚心刚与稻草编织的鞋身相触,一股意想不到的温热便立时传递了过来。
信长微微吃了一惊。
他原先还微凉的脚心,才刚踩在草鞋上就被暖到了,然而他却下意识地立马把脚缩了回去。
“猴子!”信长怒喝道,“这鞋子怎么是热的?你该不会一直拿屁股坐在我的草鞋上吧?”
这是信长第一次对藤吉郎动怒。
和平素对藤吉郎展露的包容和鼓励不同,此时怒视着对方的他,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如同巨龙嘶吼般的气势更朝着对方排山倒海而来。
“小人岂敢!”藤吉郎没有丝毫犹豫,即刻“扑通”一声在信长面前双膝着地跪倒。
跪下来后,他先是给信长重重磕了个头,哪怕额头碰到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亦毫不在乎。
先以周全礼数向信长表明自己绝无僭越之心,藤吉郎才惶恐地抬起头,目光闪烁地看向信长。
“主公,我猴子在此对天发誓:纵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藤吉郎反应快速的一系列表态操作,着实让信长看得既讶然又有些不忍。
尤其他还使用了“不忠不义”这种分量很重的措辞。
就连向来霸气的信长,也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道:“这倒也还没严重到这种程度。”
但看着对方急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自己的模样,信长那被封存已久的俏皮天性,却在这一刻被逗得短暂地苏醒了过来。
“你刚刚说如果用屁股坐了这双草鞋,便算不忠不义,这是何解?”他故意横眉冷问。
“这可不是一般的草鞋!”藤吉郎动情地朗声道,“它是担负着主公出行感受的一双草鞋!”
“鞋子牢不牢固?有没有发生损坏、或需不需要修补?都是关系到主公出行体验的大事!”
“若大姆指和二指夹着的‘前坪’,在主公行走间发生断裂,便将有损您的英武形象。”
“这么重要的草鞋,乃每位鞋子保管职都必须慎重相待的宝物,猴子我怎么敢用自己这卑微的屁股坐上去呢?”
“只要一想到它是能让主公走得安全、踏实的宝物,我猴子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妥善保管好的!”
信长不过问了短短一句,藤吉郎却声情并茂地从御用草鞋的意义一路讲到自己的职业态度。
他在人际相处领域发挥的感染力,还有得天独厚的语言魅力,登时就让信长火气消了一半。
“如果不是用屁股坐的,那这草鞋怎么会这样暖和?”信长眉眼显然温和了不少,但仍迷惑不解地追问道。
“其实,这是小人……”藤吉郎在数度欲言又止之后,有些难为情地拿起草鞋。
他单手剥开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当着信长的面小心翼翼将草鞋的正面放到胸膛上,然后再穿好衣服,用双手轻轻地抱胸而坐。
“?!”信长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微妙心情。
他从藤吉郎的动作里,看到对方愿为一件再普通琐碎不过的工作,制订出严谨工序与步骤的职人之心。
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里,蕴含着对主君信长的敬爱与崇尚之心。
——藤吉郎的这番心意,就这样大胆且直白地传递给了信长。
而接收到这番心意的信长,则是深深地被感动了。
“猴子。”
“是。”
“这双草鞋……你在怀里捂了多久?”
“其实也没多久。”灵敏地察觉到信长的表情变化,藤吉郎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主公最近都在晨间七时起床,猴子我平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就在六时到了府邸。”
“来到府邸后要先把草鞋里里外外、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两遍,确定没有暇疵和纰漏后,就可以把草鞋放到怀里捂热了。”
“今天我是第一次这么做,约莫捂了半个时辰吧……”
如此繁杂的琐事,藤吉郎却以一种充满自信和骄傲的口吻讲述着。
他那神采飞气扬的眉眼,犹如在和信长分享着刚在战场上立下的功绩般,深深地触动了信长。
“你真的很用心做事。”信长在不知不觉间,语调与表情都一并变得温和了起来,“这样用心做事的人,是需要得到奖励的。”
“猴子,从今日起你就是府里的杂务主管了,可要带着手下把杂务给管好啊!”
“杂务主管吗?多谢主公恩赐!我一定会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不辜负您的提拔!”
藤吉郎用非常兴奋的声音回应,但他的神色却明显不如声音表现得那么欢欣雀跃。
这异样的差别,当然逃不过信长敏锐的眼睛。
“怎么了?你看上去好像并不是那么开心啊。”
“啊?没有呀,猴子真的很高兴!”
“别撒谎了!真高兴还是假开心,这些事情我多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主公……”
“你要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别这么扭扭捏捏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干脆的人!”
藤吉郎尝试用欢笑掩饰内心真实感受的意图,仍旧没能瞒过信长,一下子就被无情拆穿了。
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所图所欲,还是继续强力封禁内心的灼热愿望,先接受成为内务主管的晋升,再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实现自己的梦想?
——此刻藤吉郎陷入极其矛盾的心理挣扎。
但他深知当下的回应将关系到至关重要的未来发展!
虽然信长并没再催促他的回答,不过精通人情世故的藤吉郎,自当明白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的道理。
他深深地吸了口长气,索性豁出去地撕开所有伪装和掩饰,冒险向信长袒露了心扉。
“主公,虽然晋升为内务主管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我确实一点也没为此觉得开心!”
“先父曾是老主公的步兵,所谓子承父志,猴子也曾说过,梦想有一天能为主公您而战!”
“这样的心情,从入府开始一直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猴子不想只当个商贩、不愿意只做个杂务主管,更希望成为一名为主公而战的武士!”
听着藤吉郎由于激动而颤颤巍巍的呐喊,信长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受到冒犯。
相反,他为能近距离地碰触到藤吉郎的真心和欲望而感到高兴。
对方那鲜活贲射的欲望,正在信长的心扉周围盘绕并呼啸着。
而他恰恰喜欢这种年轻、鲜活、野心勃勃又力争上游的欲望。
“若说我猴子还有什么奢求,那就是想成为一名步兵!长枪也好、打刀也罢,我想拿着武器为您在战场上奋勇杀敌!”
“这样的念头实在太强烈了,时刻折腾着我,我实在受不了!今天才斗胆在主公面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