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对战争最大的尊重就是氪金,在朱翊钧这个对军事不是很擅长的皇帝眼里,战争输了就是天崩地裂,就是天塌地陷,他真的很怕输,他只想赢,所以重氪,完全影响了战场的平衡性。
本来倭国是可以和大明军打一打的,毕竟十九天能打下汉城,士气高涨,而且倭寇也有火器,虽然只是数量不多的铁炮(倭国的火铳),跟大明碰一碰,杀得有来有回,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倭国登陆朝鲜的足轻就超过了十五万。
实打实的十五万武士,大明派遣朝鲜的战斗部队,一共就四万,数量级有差别。
可战局的发展,出乎了戚继光的意料,一百二十比零的战损比,在外人眼里是非常恐怖的,但在戚继光眼里,最恐怖的是大明方参战的只有二百四十人,等同于说每两个先锋营军兵就有一个首级功,这还是遭遇战的战绩,遭遇战是最危险、最考验配合、组织度、战力的战争模式。
戚继光曾经对明武宗的应州之战给出了高度评价,因为应州之战就是最危险的遭遇战,人头上看起来没多少,但战报会撒谎,战线不会,小王子之后数十年,不敢南下。
在戚继光看来,大明骑营现在在战场上,就是可以霸道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陛下,如果拉开了阵仗,打大决战,大明四万京营,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可以击溃倭寇的十五万兵马,伤亡超过一成,以倭寇内部矛盾重重的现状而言,必然大溃败,之后就是骑营追杀。”戚继光知道陛下对大明军的战斗力,没有直观的感受,他更加具体的描述了大明军现在强横的战力。
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能在进攻临津这么重要的时候内讧,一旦损失巨大,倭寇自己就得散伙分行李。
戚继光站了起来,站在堪舆图前,对着皇帝和大明廷臣们说道:“大明军至平壤后,开始稳步推进,可以在开城、临津、汉城任何一個地方围点打援,一旦敌方兵团超过五个,就可以发动决战。”
“戚帅等一下等一下,我们现在不是应该考虑平壤吗?现在开城丢了,李昖跑了,平壤守得住吗?怎么就一下子跳跃到了决战之上?”朱翊钧伸出手,打断了戚继光,他有点没听懂,这个跨度有点大,朱翊钧还在担心平壤陷落的问题。
戚继光沉默了下俯首说道:“陛下,先锋营到了,剩下的两个骑营,也赶到了九连城,一万骑营在平壤,平壤之战的胜负,就跟朝鲜守军没有关系了,甚至跟倭寇也没什么关系了,只看大明想不想。”
陛下只知道大明军威武,但不清楚大明军具体威武到了何种程度,这种战损比,真正在前线拼命的倭寇,必然要怯战,战争很复杂,影响胜负的因素很多很多,但士气也就是人和没了,根本没法打。
“哦,好吧。”朱翊钧还是持有谨慎乐观的态度。
戚继光简单的勾勒了下援朝战争的打法,便坐下,没有多说,他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会给陛下一份满意的答卷,让陛下知道,恐怖的投入可以换到的回报。
“陛下,臣有本启奏。”户部尚书张学颜拿出了一本奏疏,而后从桌上拿出了一张长卷挂在了堪舆图上,这是一份图表,图表里有许多的数据,需要张学颜讲解。
“陛下,臣觉得咱们大明商贾真的很奇怪。”张学颜面色凝重的说道:“大明本地棉稍微弱于海岛棉,但强于蒙兀儿棉,海岛棉一斤十六文,因为质量是最好,主要用于制作宝钞,可是这蒙兀儿棉一斤十文,本地棉一斤只能卖到七文。”
“当真是天下奇闻。”
大明本地棉其实也是海岛棉,是万历三年安东尼奥带到大明,宝歧司育种,最开始在山东推广,而后在河南、陕西、甘肃有大量种植,而且甘肃现在育种产业发展迅速,最新的长绒三号棉,纤维长、抗拉、不易断裂,而且产量也有增加。
但本地棉是海岛棉为父本,木棉为母本,细密度、和纤维强度达不到海岛棉的地步。
海岛棉主要用以制作各种纸钞,海外通行宝钞、盐引、承兑汇票等等,海岛棉主要产地是吕宋、元绪群岛,产量有限。
大明本地棉虽然比不上海岛棉,但绝对比蒙兀儿棉要好上不止一个等级,但现在蒙兀儿棉卖的比大明本地棉贵了42%,这引起了朝廷的重视。
“是因为本地棉太多,蒙兀儿棉太少,所以才有这种供需上的差价吗?”朱翊钧一愣,他是个农夫,对种地这点事,还有些了解,供需很容易造成价格差异,不一定是人祸。
张学颜俯首说道:“陛下,臣起初也是这么以为,以为大明本地棉过多,才造成了如此差价,明明物美,却卖不出价,但臣在松江巡抚申时行那儿知道,咱们大明整体缺棉,不是供大于求导致的价差,棉少棉纺多。”
“那就是有人操弄棉价了。”朱翊钧手指头在桌上敲动着,立刻说道。
“陛下圣明!”张学颜赶忙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在操弄本地棉的棉价,谋取暴利。
朱翊钧的手指没有停下,继续说道:“让朕来猜猜看,这种普遍的压价,绝对不是商人自己就能干的成的,那一定是有咱们的官员在背后撑腰,否则无论如何做不成,除了官员、商人之外,必然还有一群人在助纣为孽,为虎作伥,这些人充当打手,甚至强买强卖。”
“陛下圣明。”张学颜抬头看了陛下一眼,眼神中有些诧异,当然更多的是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陛下就该这么圣明,他还没说具体问题,陛下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长期勤政,让陛下对社会各阶层的矛盾,有着十分深入而且透彻的了解。
明明质量更好,明明大明的工坊缺少原材料的情况下,却卖不上价格,这里面有鬼。
戚继光有的时候也感慨,老天爷给陛下关上了一扇窗,军事天赋不高,但开了一扇门,陛下政治天赋直接拉满了,这就听了个开头就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
“是谁?”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
“是松江河漕御史陈君庸,隆庆二年进士,湖广人,隆庆四年任松江府推官,万历三年,升转河漕御史,万历九年,陈君庸下令钞关,抵达松江府所有大明棉,限价七文每斤,才导致了这种怪象。”张学颜回答了陛下问题,陛下问的是谁,是问大明官僚的内鬼。
“他拿了多少钱办这个事儿?”朱翊钧语气变得冷厉了起来。
“一文未拿。”张学颜赶忙说道:“他觉得谷贱害民,谷贵亦害民,这棉花价格高了,哪里还轮得到穷民苦力去耕种?故此限价,让更多的百姓去种,对于乡贤缙绅、势要豪右而言,这种棉花,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而且他觉得,棉价贵了,棉坊就会减少,这需求少了,棉价剧烈波动,就会害民,对于种地而言,稳定高于一切,哪怕是一年少赚点,但十年八年去看,稳定收益,比什么都重要。”
“百姓是承担不了任何风险的,剧烈的棉价波动是杀人的刀。”
“正因为这一条政令,南衙棉坊商帮,就开始趁机压价,从棉农手中收棉,只有四文一斤,棉田亩产不到五百斤棉,一亩地的收益除去了种、肥、水、人工,所剩无几了,这四文一斤棉农不乐意,一些地痞们就成了棉帮,四处强买强卖。”
“此令理当废除。”
张学颜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典型的肉食者一厢情愿引发的悲剧,权力的滥用,导致了大明棉纺如火如荼,如日中天,但是棉农却无法广泛受益,有的时候,肉食者一拍脑门的决定,造成的危害,比贪官污吏还要大。
朱翊钧眼睛微眯,摇头说道:“朕不信他一文未拿,他理由一箩筐,朕都觉得他在其中谋求了暴利,下旨松江府稽税院,查一下陈君庸的亲朋,他不收银子,不代表他的家人没有在其中牟利。”
“别的朕不知道,但大明的贱儒们,从来不拿穷民苦力当人看这件事,朕还是一清二楚的。”
逻辑上说得通,但朱翊钧不信,这个陈君庸要是没问题,朱翊钧把文华殿上的龙椅吃了!
不要看贱儒说了什么,要看他们做了什么,一旦贱儒大声的说,我都是为了百姓好的时候,皇帝就该警惕,越是逻辑严密完整,这背后的弯弯绕绕越多,要是高喊着什么两难自解,那皇帝就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了。
贱儒们是不会同情穷民苦力的,当贱儒口口声声万民的时候,就一定是拿万民当幌子。
这是朱翊钧的刻板印象,他对儒生抱有极大的偏见,这种有罪推论的偏见,看似离谱,但是每一次都能应验,并且加深皇帝的刻板印象,最终形成恶性循环,皇帝心里的对贱儒的偏见,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张居正以前还试着解一解这个死结,后来他发现都是无用功,每当陛下对文臣、儒生的印象好一点,贱儒就会弄一点动静出来,把印象纠正回去,从无例外。
“海总宪,这件事交给爱卿,爱卿素来骨鲠正气,他有没有问题,海总宪查一查,也算是都察院内部纠错了。”朱翊钧把案子交给了外廷都察院,而不是缇骑,交给缇骑,缇骑能把无罪办成有罪,一切都看皇帝的意思。
“臣遵旨。”海瑞俯首领命,反腐抓贪,海瑞的拿手好戏,正道走不通,就让王谦走一走奇道,奇正相生。
“陛下,吕宋总督府奏闻,要运五十万石米、三百万斤赤铜、十万斤的火药,至天津州塘沽,以助大明军灭倭。”户部尚书王国光面色古怪的说道:“国姓正茂说,只要是打倭寇,他一定要帮帮场子,出不了人,就出钱粮。”
“还有松江、浙江巡抚申时行、山东巡抚王一鹗、两广巡抚王家屏、福建巡抚贾待问等上奏,言治下乡贤缙绅、势要豪右闻朝廷要入朝平倭患之乱,愿意认捐、纳银,多则万两,少则千两,共募集一百七十万银,二百万石粮。”
“多少?!”朱翊钧猛的坐了起来,惊讶的问道。
“除吕宋总督府外,一百七十万银,二百万石粮。”王国光重复了一遍。
“啊,这,出乎朕的意料了。”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愣愣的说道:“朕不记得下旨让势要豪右认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