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是以楷书汉字而书的“天命通宝”,一枚是以无圈点满文而书的“阿甫开依福令阿罕几哈”,其汉语通译为“天命汗王者之钱”。
这是努尔哈赤在万历四十五年开始仿造明朝设立银钱平行本位制时,特意铸造的满汉小平钱。
当时后金初创,因未设钱局,试用小炉铸钱,故而其形制粗劣,铜色赤暗,内外郭多不齐整,轻重厚薄不一。
直到后金实行配给制度后,“天命通宝”彻底失去了它的交易作用,后金国中样样短缺,“钱”却变得更加不值钱。
莫说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包衣,就连满人自己也不拿“天命通宝”当钱用,他们往往把它当作一种装饰品,一些八旗士兵常常在打仗时把天命通宝佩戴于衣帽之上或袍襟之前,以此保佑自己能躲避刀枪。
范文程将这一满一汉的两枚铜钱握在手中,几番掂量后忽而往上一抛。
但听得“叮”地一声轻响,范文程摊开手,只见那枚面文为四字汉文楷书的铜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再定睛往地面上一扫,那枚满文铜钱竟然碎成了几瓣,即使想拼凑也一时拼不起来了。
范文程见此情形,不禁“呵呵”一笑,脸上又露出了他从前过好日子时的那种兼具智珠在握与气定神闲的松弛感。
他拍了拍那“索伦杆”的杆身,抬脚往东侧的正白旗亭走去。
十王亭各亭皆以布瓦歇山起背,两个大吻威武雄壮,其梁架为卷棚,四周设有围廊,亭子的正面有隔扇门,其他三面用青砖砌墙。
亭子后面设有灶火门,专门用作烧炕,因辽东气候极冷,平时八旗各旗主就在亭内所设的炕上办理日常政务,并不似汉人官员那般在衙门公堂上正襟危坐。
作为镶红旗包衣,范文程本不该出现在这正白旗亭前。
但由于在上个月的宁远之战中,袁崇焕用红衣大炮守住了宁远城,使得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战绩出现了污点。
故而就在昨日,努尔哈赤痛定思定一个月后,决定在国中广开言路,并颁布汗谕道:
“吾思虑之事甚多,意者朕身倦惰而不留心于治道欤?国势安危民情甘苫而不省察欤?功勋正直之人有所颠倒欤?”
“再虑吾子嗣中果有效吾尽心为国者否?大臣等果俱勤谨于政事否?又每常意虑敌国之情形。”
“当此昼夜踌蹰之际,有启沃朕心暨精练行阵者,入而坐谈可也。”
“若通窍之人,朕以思议质彼,必令彼以己见复我。骁勇之人,于吾言须当切记。大凡语言,有闲论之而忽入理者,亦有粗言之忽入精者。”
“有等人,既不能言,又无勇敢,闲觑吾面,坐听吾言,可不令人燃燥耶?尔之才调规模,吾已知之矣,将欲觌面斥之,恐尔难受,故不出诸口。”
“谚有云:一人善射,十拙随而分肉。贤人理治之国而汝坐享之,英雄阵获之物,而汝坐分之,诚如苗之有莠也。尔自为尔所为,进吾前何益?”
既然大汗想要纳谏如流,范文程也不愿辜负努尔哈赤的这一片苦心,他连夜写了奏疏,天一亮就赶到了十王亭来呈递。
理论上来说,范文程想要呈递奏疏,应该通过他本旗的旗主岳托。
但是努尔哈赤在天启元年登基为汗时,加封了四大和硕贝勒,按年资齿序,将代善封为了大贝勒,阿敏为二贝勒,莽古尔泰为三贝勒,皇太极为四贝勒,并规定四大贝勒均享后金大权。
故而四大贝勒按月分值,后金一切机务,皆令该月当值贝勒处理,所以依照努尔哈赤所制定的规矩,范文程现下直接去正白旗亭找正在当值的四贝勒皇太极倒也算是循规蹈矩。
范文程走到正白旗亭前,人尚在门外,就敏捷地掸了下袖头,左脚向前迈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给门里的人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四贝勒请安。”
亭门两边的侍卫青白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看着范文程。
过了好一会儿,范文程才听得皇太极在亭内的叫起声,“你也是为你家主子来打听那右屯三十万储粮去了哪儿的罢?”
“我先前怎么说的来着?明国这么腐败,那右屯的粮草肯定早不剩几粒了,一群人硬是不信我,结果怎么着?叫我说中了罢!”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三十万石粮食压根就没存在过,说是说咱们抢了三十万石粮草,实则其中大半是已经腐烂的陈米。”
“一打开都发霉了,吃下去准中毒,另一小半都是滥竽充数的沙石,根本一两饭都煮不成,白高兴一场不说,还见天儿地到处遣人来问。”
“你也问他也问,这问来问去的能问出粮食来吗?我昨儿自个儿吃的也是‘炒面’,挺多时日没碰白米了。”
范文程屏息凝神,看着亭内正埋头奋笔疾书的皇太极,一声没吭。
后金的“炒面”并不是白面做成的,而是一种用谷子、糜子、小麦、高粱、玉米、大豆等谷物磨成粉并提前炒熟的面类替代品。
它是努尔哈赤特意发明的一种专供行军途中食用的,放锅里用水一煮就能立刻捞到碗里来吃的,倘或搁在现代,甚至可以被称作是“方便面”,
这种“后金方便面”的滋味实际并不佳,努尔哈赤发明它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有利于行军。
而是因为后金不停地圈地屠杀,导致辽东连年饥荒,主粮产量一落千丈,米价连年高涨,连满人都只能用杂粮充饥。
皇太极说到此处,见亭外来人仍未有自行跪安的意思,又接着道,“反正呢,无论你家主子用什么理由来支粮,现在就是青黄不接,必须得等夏麦收上来了才有吃的。”
“你家主子是不是瞧着我腰粗,才觉得我能在暗地里多吃一口啊?”
“你告诉他啊,我这肚子它不是给油水填的,我这是浮肿,是饿得浮肿了啊!”
“他要不信,叫他自己来摸摸我这肚子,再按按我这小腿,保准一按一个坑,半天都恢复不了……”
范文程在这时终于开了口,“四贝勒,奴才不是来支粮的,奴才是来给大汗进呈谏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