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这时才停住了笔,使劲睁了睁紧得有些发皱的眼睛,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他身穿四爪蟒缎补服,头戴金顶大凉帽,那帽子虽是用金子制成的,样子却十分朴实,浑似一顶无檐喇叭式的斗笠,既扁又大,上缀红缨顶珠,帽后并无翎管与翎枝。
那一身四爪蟒缎补服从面料到绣纹也都是明廷的样式,半旧得发暗,显然是用某件战利品改制过来的。
由于辽东本地不产面料,故而从天命年建元开始,后金的锦缎丝绸便奇缺无比,天命初年所有的锦缎要么是来源于从大明那里抢来的战利品,要么是与李氏朝鲜互市中得来的。
努尔哈赤为了改变后金缺衣少料的现状,几次三番地强调养蚕织绵的重要性。
后金国内能织锦缎补子的汉人工匠甚至因此受到了特殊优待,他们不但被排除在大屠杀的范围之外,而且各项官差兵役也能得以免除。
可即便如此,锦缎丝绸依然成为了后金的奢侈品,纵使皇太极贵为四大贝勒之一,也照样是缝缝补补又三年得穿从前汉人穿过的旧衣。
倘或让大明星朱由校看见皇太极的这身打扮,保准以为皇太极是哪个轧戏的演员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上场了。
他的帽子已是满清“顶戴花翎”的雏形,衣服却依旧停留在明朝,脖子上下嫁接出两个王朝的风貌,颇有些改朝换代时的不伦不类。
范文程向前迈了两步,让皇太极看清楚他的同时,也看清楚了皇太极。
这位四贝勒的双眼有点儿微觑,蹙在漆点一样浓密的弯弯长眉下,是熬夜后强打精神的症候。
“哦!是宪斗啊。”
皇太极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朝范文程露出了一个微弱的淡笑,“刚才没听出来你的声儿。”
皇太极与范文程是熟识,他们是通过范文程的旗主岳托认识的。
努尔哈赤当年攻陷抚顺时曾向李永芳开出条件,只要李永芳能献城出降,后金则力保抚顺城中百姓安宁。
后来努尔哈赤果然说到做到,在进入抚顺城中之后,立刻下令让士卒不要杀害城中百姓,而是将城中百姓编为千户,迁到赫图阿拉。
范文程就是当年“城中百姓”的一份子,即在这被掳降民之列,在机缘巧合之下,他被编入镶红旗下为包衣,成为了满人的奴才。
他能与皇太极亲近起来,是因为皇太极在这一时期正积极学习汉语,需要有文化的汉人跟他谈天说地。
当然了,整个大金的汗王贝勒里面,汉语水平最高的其实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的汉语是能直接跟他的义父李成梁无障碍沟通,能毫无阻碍地进京向神宗皇帝朝贡,能跟他的第一位汉女大福晋甜甜蜜蜜谈恋爱的。
只是在万历二十七年时,额尔德尼和噶盖受命创制了满文,自此之后,努尔哈赤便命他治下的所有女真人皆以满文为国语了。
那一年皇太极正好七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因此他的汉语基础没打好,汉文水平极其糟糕,在成年后需要通过集中学习来大力弥补。
这实际上是一件相当需要毅力的事情,因为皇太极学汉语全是出于自身兴趣,跟努尔哈赤那种迫于生存压力而不得不把汉语当母语来讲的“母语人士”不一样。
于是为了营造良好的语言环境,皇太极便通过岳托,在旗下包衣里面找到了范文程。
岳托的汉语水平以及对汉文化的兴趣与皇太极是旗鼓相当,不过他的兴趣并不是出自于他在血缘上的汉人祖母,血缘只是推波助澜的催化剂,他的兴趣是来自于他的八叔皇太极。
整个后金都知道岳托与父亲代善素来不睦,他的生母是代善的嫡福晋李佳氏。
李佳氏去世得太早,继福晋叶赫那拉氏待岳托十分刻薄,所以岳托自小就被他的祖父努尔哈赤寄养在皇太极的生母孟古哲哲膝下,与他的八叔皇太极一同长大。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在,皇太极与范文程自是一见如故。
满人与汉人不同,汉人虽也视君如父,有个‘移孝作忠’的传统,但总也讲究个不卑不亢,宽严得体。
而满人主子最喜欢见的,却是一当上了奴才,为了孝敬主子,恨不得老子娘全不认了,那才叫一个真忠心。
范文程学问好不好是在其次,最妙的地方是他从不拘着那点子读书人的脸面,也不怎么迂腐。
他一当上奴才就真把自己当奴才了,遇到皇太极和岳托看重他,也真把这两人当主子伺候。
于是皇太极跟范文程相识不久,两人便好得蜜里调油,亲热得都不像是有满汉之分。
因此此时范文程看到皇太极跟他毫不见外,便也笑着应道,“四贝勒是太忙了。”
皇太极搁下笔,伸手捏着鼻梁道,“还不都是粮食的事儿给闹的。”
“大伙儿都饿了一冬了,下个月又要征蒙古,这几天到处都是来赊粮的人,打发了一个,又来一个,连我也应付不及。”
由于辽东气候极冷,冬天播种的作物基本活不了,因此一年之中,只有在开春以后,也就是三月份到四月份这个时间段里,才能播种下地。
且辽东虽土壤肥沃,但正因冬季寒冷干燥,辽东的水稻一年只得一熟,不似关内能一年两熟,甚至一年三熟。
皇太极方才所说的“夏麦”,指的也不是秋天才能收获的稻米,而是春小麦一等的粗粮。
春小麦抗旱能力较强,生长周期短,三月播种,七月就能成熟,是粮食增产的绝佳作物。
只是即便有粗粮作为最低保障,后金的饥荒依旧是连绵不绝。
不过有皇太极坐镇管账,后金还不至于一下子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皇太极自小就是理财好手,他七岁就开始主持家政,汗王帐里帐外的经济事项样样一把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