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延亭带走了玉真等几位管事,余下道众并未受到任何牵连。
只不过,往日夜里亥时方闭门的玉清观,今日申时末便早早请香客离观,随后玉清观闭门,外有临安衙役把守,内有亲军驻留。
皇上这是准备夜宿玉清观了。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懵懂不知的香客,也明白了过来。
独院袇房内,墨蕊从箱厨中找出一床崭新被褥,同柴圆仪一起铺了床窗外映进来的夕阳中,鸳鸯锦被反射的光芒,照的人眼晕。
墨蕊却比柴圆仪还要兴奋欢喜,她知道,过了今晚,这天下再也无人敢随意欺辱她们主仆了。
今日皇上的态度,让她不由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却见她回头看了看,见屋内只她二人,便小声道:“殿下,奴婢今日看陛下对您上心的很呢,殿下不如夜里趁机提出随陛下进宫,总好过在在外漂泊”
本来嘴角噙笑的柴圆仪,闻言却瞥了墨蕊一眼,想要解释,却因说来话长,只淡淡道:“如今这般,蛮好的.”
对于这些事,她早就想清楚了.便是进宫,她的身份也不会太高,大楚后宫妃嫔,要么是自微末时便跟了皇上,要么是淮北勋贵女儿。
她柴圆仪不但极难融进去,且有对自己极为戒备的蔡贵妃,进了宫还不如在外边自在。
再者,今日皇上态度,不过是亲眼看了她的遭遇后被激发了男人的保护欲,和男女情爱的关系不大。
说白了,她能以此赚的一夕温存,却还不至于达到能让皇上在为难中带自己进宫的地步。
既然如此,不如留在外头,一来不必受蔡贵妃打压,二来或许反而能因为这种近似‘外室’的身份,赢来一两分圣眷。
不过,这些话她懒得和墨蕊说了。
酉时末,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临安皇城内,宫灯连绵,鳞次栉比的各处宫室也亮起了烛火,有如白昼。
慈明宫内,虎头拎着裙摆穿过长长的连廊,一路小跑向阿姐的寝宫,沿途遇见的宫人侍女连忙侧身让开去路
寝宫内,猫儿正坐在书案后,细细看过一封书信.来信是稷儿写的,稚嫩笔迹下,讲了家里近况,讲了弟弟妹妹们都很听话,还讲了德妃娘娘近来又授了哪些功课。
直到最后,才小心问了一句,‘父皇母后何时回家,儿臣想你们了’
本来一直挂着一抹笑容的猫儿,看到此处才心里一酸,缓缓放下书信,亲手研墨,准备给稷儿回信。
“阿姐阿姐”
直到两声喜悦呼喊打破了寝宫宁静,下一刻,跑的一头汗水的虎头便出现在了寝殿门口。
几步上前,匆匆一礼,不待虎头开口,猫儿先温柔斥了一句,“都是大人了,还跟似得,跑的满头大汗!”
骂是骂,可骂的同时,猫儿已从袖中抽出了锦帕,帮虎头擦起了额头汗水。
虎头嘿嘿一笑,随后看到书案上的书信,看清落款后伸手拿起细细读了一遍,见那笔迹随稚嫩,却工整,字里行间除了孺慕之情,夹杂三两个成语
虎头不由感慨道:“稷儿果真长大了呢,我六七岁时,还大字不识一个呢,稷儿如今已会用典了”
听闻虎头这位姨母夸赞稷儿长大了,猫儿的目光不由落在虎头肖似自己的脸蛋上,看了许久这话,猫儿也曾因为虎头不知不觉间长大,而感慨过好几回。
只不过,长大虽好,却也有烦恼譬如,如今姐妹俩都心知肚明,却又刻意避开不提的虎头心事。
姐妹连心,虎头不经意抬头,姐妹俩一息之间的对视,便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了。
虎头稍有不自在,主动帮阿姐研起了墨,猫儿也借由别的话题,打破一瞬间的难堪,“你急匆匆跑来作甚?今晚你不是要住在宜妃那边么?”
说起这个,虎头再度弯起桃花眼笑了起来,“阿姐!方才罗大人家里的管家亲自找来皇城,又追加了五千贯的助学金!言哥儿、阿祖都说贰臣不可靠,这罗大人虽说品行差了点,却是个热心人哩!”
猫儿不由疑惑,罗汝楫可不是什么大方人,这回怎对虎头办学这事如此上心啊?
想来,其中定然有些自己不知的内情,待会官人回宫,可问一问,毕竟事关虎头,以免她被那些老狐狸利用。
这个念头刚起,却听寒露来报,“黄公公求见。”
“黄豆豆回宫了?”
猫儿意外道,黄豆豆是跟着官人出去的,如今他回来了,官人没回来?
不多时,黄豆豆入殿,小心翼翼禀道:“娘娘,陛下今晚今晚不回来了,特让知会一声,以免娘娘挂牵。”
猫儿稍稍一怔,午饭时,她已知晓官人去了玉清观.今晚不回宫,不用说也知晓是留在哪儿了。
可紧接着,猫儿温和一笑,“本宫知晓了,黄公公去陛下跟前听差吧。”
“是”
黄豆豆躬身退出了寝宫,方才来时,他还担心皇后娘娘得知此事后会拿自己撒气呢。
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站在一旁研墨的虎头本已不高兴的蹙起了眉头,却见阿姐表情恬淡的坐回书案前,开始提笔回信.阿姐都不急,她更没资格急了,便憋着没有吭声。
当晚,得知陈初不回,虎头干脆住在阿姐的寝宫。
自虎头记事开始,她便一直和阿姐睡一张床,反而和娘亲睡在一起的时间极少。
后来逃出双河村,依然如此。
直到搬进鹭留圩蔡家宅子,虎头才开始自己睡,刚开始小丫头不适应,没少为此哭鼻子,也没少半夜做噩梦被吓醒后,哭着跑去姐姐房中,挤在姐姐和姐夫中间。
幼年,她对安全感的理解,便是姐姐和姐夫一左一右将自己护在中间,这般她睡的最踏实。
年纪渐长后,已多年未和阿姐同床,此刻姐夫、稷儿、娆儿皆不在,像是把阿姐又还给了她。
虎头仍像早年那般,抱着阿姐的胳膊、脑袋偎在阿姐的肩头。
烛火摇曳,虎头没说话,猫儿也不讲话,似乎姐妹俩都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之中,半晌后,虎头忽然‘叽叽’一笑,自顾道:“哎,小时候,阿姐嫌人家碍事,为了打发人家,没少骗我去姚大婶家借芫荽.”
“.”
即便早已时隔多年,但被妹妹亲口揭穿,猫儿还是止不住脸颊一烫,将锅甩给了不在场的陈初,“我哪骗过你?都是陛下赶你去的.”
“咦!阿姐不认了?当年你让我去借芫荽的次数,比哥哥让我去的次数还多!”
虎头一个翻身,直勾勾盯着猫儿坏笑道。
猫儿眼瞅说不过,伸手抓向了虎头腋下痒痒肉,姐妹俩嘻嘻哈哈笑闹一番。
直把守在外间的寒露都引了过来。
两人这才作罢,待喘匀了气息,因打闹而笑红了脸的的虎头,以双肘撑起身子,认真看着猫儿道:“阿姐,方才你听见哥哥留在玉清观,不生气么?”
这话问的猫儿沉默了两息,随后浅浅一笑,“有何好生气的,自打当年采薇阁大火后,阿姐便知,官人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了”
说罢,猫儿伸手帮虎头因方才打闹而黏在了脸蛋上的几缕青丝掖回耳后,温柔道:“官人注定要做大事,早年,若不是有韩国公、颍国公助他,官人也不会这么快便在乱世中闯下这基业.”
这好像是在说蔡婳、阿瑜进陈家的必要性。
确实,早年间单以功利论,没有任何娘家助力的猫儿,远远比不上蔡婳.不管是从个人能力上官,还是从家世所能提供的帮助上来比,都比不过。
虎头有些不服气,“阿姐莫要妄自菲薄,早年阿姐帮哥哥主持庄子、管理后宅、经营作坊,哪点比旁人差了?”
猫儿抿嘴一笑,“这些事,有陛下撑腰,难道蔡贵妃、德妃便做不了么?”
这下倒是问住了虎头,自她幼年起,阿姐便是有口皆碑的贤惠大娘子是以,虎头天生认为,阿姐很特殊。
可听了猫儿的话,虎头细细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些事便是换作蔡婳、换作阿瑜,只怕都能做的有声有色.阿姐的很多功劳,其实只是哥哥某些能力的投射。
见虎头不说话了,猫儿又笑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当年那般情况,或许天下半数男子都会选择停妻再娶,阿姐早年也没少为此患得患失可你姐夫却从未有过任何动摇,才有了阿姐稳固的大娘子身份.以至如今,竟也做了皇后.”
猫儿露出一抹自嘲微笑,却感叹道:“那时你姐夫尚待我如此,如今他找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虎头十几年的人生里,时时身处妇人旧观念的包围中,可学堂里学来的新东西,又和平日很多习以为常的事例格格不入,以至于她觉着阿姐没任何问题,却下意识的想要反驳。
最终,虎头也能组织好语言,只嘀咕道:“哥哥甚都好,就是女人太多了。”
却触发了猫儿下意识的维护,“哪里多了?如今宫里所有妃嫔加起来不足十数,你翻翻史书,历朝皇帝有几个能做到这般?”
这话确实反驳不了,于是,虎头侧枕了自己的胳膊,望着猫儿道:“阿姐.你后悔过么?若哥哥不当皇帝,兴许就不会招惹那么多女人了,说不定你们就待在桐山,琴瑟和谐过上一辈子。”
猫儿望着床顶帷幔,思绪瞬间飞回十多年前,只听她道:“我从未后悔过,当初我决定要与官人为妻时,便说过,他做贼,我便为贼婆;他做乞,我便为丐女比起那些,我还是想看到官人做皇帝嘿嘿。”
这笑声,既有陪着夫君一路走来、终成一国之母的得意,也有白驹过隙、眨眼十年的感慨。
接着,猫儿轻轻一叹,又补充道:“要说后悔,也有一桩事当年不如早些和官人结为真夫妻,凭白浪费了一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