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谢了坐,在一旁圆几凳子上坐了,笑道:“姑娘今儿怎么没出门?史大姑娘哪里去了?”
黛玉道:“她哪里能着家呢?一大早便到四丫头哪里撺掇着什么顽意儿去了。那边忙的不成样子,我给老太太、太太请了安就回来了。天又热,我也懒洋洋的,倒不如在自己屋里清净。”
珍珠道:“可不是么,今年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了,老爷太太们早就商议了大办,如今也没多少日子了,便更是忙了。”
紫鹃端了茶走了,听了这话叹道:“离你要走的日子也没多少时候了。”
珍珠虽则归家心切,但对园中众要好的姐妹们,也是极舍不得的,听了这话,忙站起身来,接了她的茶,道:“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若想我了,便给我捎个信来,我便来瞧你,好不好?”
紫鹃笑道:“好是好,只是终归舍不得的很。”
珍珠也不由黯然了。
黛玉却是喜散不喜聚的,道:“你也想不开,这一日又一日,咱们在这里欢喜了,可各家家里,还不是有人不得团聚的么?世事便是如此,有散方有聚。今日我们散了,往后再见了,方才能品出这聚的欢喜来。”
珍珠笑道:“还是姑娘明白。”
紫鹃叹道:“怪道姑娘和你好,这两个都是一样的性子呢!真是物以类聚呢!”
说的黛玉珍珠都笑了,珍珠道:“什么是‘物以类聚’我可不知道,我如今只知道你在姑娘身边久了,也沾染些才气了。”
紫鹃笑啐了一口,不说话了。
一时珍珠将荷包拿出来,一个精致些白底如意边绣着碧草红珠的给黛玉,一个略简单些淡紫底绣杜鹃花样式的给紫鹃。主仆二人皆十分喜欢。
珍珠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我要家去了,只是舍不得姑娘们和姐妹们。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给的,便寻空做了这两个荷包,姑娘不要嫌弃,留着顽吧!”
黛玉道:“很好,东西虽小,却是你的心意。我看着确也喜欢的很,很好。”因那荷包已配好了攒心梅花的络子,十分匀净,便托了在手中细看,只见那碧草莹莹,红珠累累,十分可爱,黛玉心中喜欢,又觉那花样有趣,便道:“这是什么花样,从前倒没见过。”
珍珠道:“我想来想去,只想不出什么花来配姑娘才好。从前有人说芙蓉倒配姑娘的,只是我想着那花虽好,终究轻薄了些,倒没什么意思。这样式是偶然在哪里看见的,倒觉有趣,便绣了出来。还怕姑娘不喜欢呢!”
黛玉笑道:“很好,我很喜欢。只是看着花样儿,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珍珠心中一动,笑道:“女孩儿家的花样都是差不多的,我从哪里见的这个已是记不清了,只是见这样式简单俏丽,不落俗套,方才想起来。想来,姑娘说眼熟,指不定哪里也见过呢!”
黛玉道:“想是如此。”便笑着亲自将荷包系在腰上。紫鹃也十分喜欢。
黛玉道:“紫鹃,把咱们前儿收拾的那个匣子拿来。”
紫鹃答应着,笑嘻嘻得去了,一时拿了一个两掌长宽,三指来高的酸梨木缠枝填漆匣子来。黛玉笑道:“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只是想着赠人当赠人所需者。听说你家里不大宽裕,你回了家,自然不比在这里了。我本想着帮衬你一些银两,但想着如此一来倒玷污了我们的情谊。二来你也定不会收,便捡了几样头面首饰,都是江南来的样式,又轻巧又不落俗套,我从家来了来,因要避这里的眼,竟都没上过身的。前儿和她们收拾东西,便分了她们一些,这些是给你的。”
珍珠忙道:“这如何使得?从前姑娘生日时送了个荷包给姑娘做寿礼,偏还得了姑娘的一挂珍珠项链,倒让我臊的没出钻呢!此番我要去了,做了这个给姑娘,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又要得姑娘的东西,倒叫人家怎么看我呢?知道的倒也罢了,不知道只当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一回不够,又再来一回,只想着要来讹姑娘的东西呢!这个姑娘快收回去,我断不能收的。”
黛玉和紫鹃都笑了,紫鹃道:“这事儿可难办了,姑娘本来是好意,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了姑娘的不是,要害得她丢了名声了。罢罢罢,咱们就贪她一回吧!”黛玉也知道珍珠的秉性,便也依了。
珍珠方才放了心,笑道:“正该如此。”
又说了一回话,方才告辞回去。
一路走到了沁芳桥上,却见远远走来一个人,竟是迎春屋里的司棋,珍珠便忙站住,笑道:“司棋姐姐哪里来,这样忙忙的。”
司棋见是她,也站住了,笑道:“你才回来,我们太太给二姑娘送了些西瓜,姑娘就叫我们给二爷并各位姑娘们送去。可巧我才送到你们那里,麝月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我就叫她们先收了,等你们回去再说。可巧出来就碰见了你。”
珍珠忙笑道:“多谢二姑娘想着,姐姐如今是大忙人了,倒劳烦姐姐亲自送来。还请吃杯茶再走吧!”
司棋道:“不了,我那里还有事呢!下回吧!”便抬脚欲走。
珍珠送了几步,道:“那姐姐慢走。”
珍珠看她走了几步,自己也正要转身回去,却见司棋忽又转过身来,倒让珍珠一惊。她与司棋想来没什么来往,如今又正是她势盛的时候,难免要奉承着些,便笑道:“姐姐还有什么事么?”
司棋犹豫了一回,终是问道:“有一句话是要问你一问。”
珍珠奇道:“姐姐有话说就是了。”
司棋左右看了看,如今她们在沁芳桥得亭子里,四面窗子都开着,左右连个人影都没有,方放了心,道:“你怎么想得要回家去呢?”
珍珠好笑道:“这话怎么说?”
司棋道:“你家里不好了,才把你卖了这里来。听她们素日说起,你竟也不想在这里长久的意思……”
珍珠道:“我为何要在这里长久?我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才来这里的。只是俗话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宝二爷总想的好,一家子姐妹丫头们都能伴着他长长久久的才好,可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呢?”说着,珍珠突然想起司棋与她那表弟潘又安的一桩公案来,心中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司棋心中既恋着表弟,又舍不得这园子里轻便体面的活儿。即便后来与表弟潘又安的事儿闹出来了,虽不见惊惧恐慌,但临了要被撵出去了,又不想出去了。事到临头,还求了懦弱的迎春想留下来。可不是矛盾得很么?
于是便又笑道:“做人丫头的,都是等闲不得做主的。今儿好,如何明儿就能好了?一时风光了,谁能知道日后如何?况且,我又不想与这里的爷们做小,我为什么不出去?”
司棋被这话惊得白了脸,想到如今大家子的规矩,姑娘们嫁到了夫家,这陪嫁丫头多半都给给姑爷收用了。运气好的,生下个一儿半女,熬成个姨娘。运气不好的,直接在大宅门里消失。
若她司棋没个念头,她日后的路基本就定了。随了迎春出嫁,而后被姑爷收房。迎春好性,她又是从小伺候迎春长大的,她的日子基本是不难过的。再熬一熬,那就是个有些脸面的姨娘了……
珍珠只做不明白,嘻嘻笑道:“姐姐不比我,是二姑娘的贴心人,日后也是有大造化的,自然看不惯我们的小见识。”
司棋听了这话,脸上白了又白,勉强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什么做大做小的,也不怕牙碜!”心中却不由对珍珠起了三分敬意。这丫头们掐的你死我活,竟都不如这个珍珠看得明白。她平日倒小看她了。又思及潘又安,心中一动。
珍珠抿嘴一笑,不语。
次日,便听说迎春处的大丫头司棋病了。无法,只得暂挪回家去。又两日,迎春亲自来回说:“司棋大了,她老子娘来求太太让放出去。太太来问我,我虽使唤惯了她,但也不好耽误了她。不如这次也放出去。还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道:“司棋是你的大丫头,便由你做主,不用来问我了。”
迎春答应了。
此后,出府的名单中,又多了个司棋。
阖府大惊,流言蜚语丛生。
有人道是迎春见犯了众怒,将司棋退出来挡灾;有人说是王夫人要趁势扳回一局,司棋倒霉,被抓着了错处此一条信的人最多,毕竟这姑娘身边的大丫头比一般的丫头尊贵,王夫人前些日子被撂了面子,如今抓着了,怎能放手?那么些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虽好,总有错漏的时候,怎么就偏抓着近日正和王夫人打对台的迎春的丫头呢?唔,王夫人听到这话的时候觉得很冤枉!这事儿实在和她没关系啊!
及后,司棋身边的绣橘被提了大丫头。倒是司棋,有些“弃子”的味道,也没被人怎么注意。此是后话了。
而就在贾府的忙忙碌碌与满天蜚语中,贾母的寿辰终于到了。阖府上下也收起来闲待之心,皆忙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