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亮不久, 仁和堂的大门就开了, 杜仲和黄芪打着哈欠摇摇摆摆撒了水,拿了扫把开始扫地。待将门口打扫过了,方又打水擦拭药台上。而后便见街上走动叫卖的声响越发响了, 人群往来也熙熙攘攘起来。待日上高空,上门看诊的也慢慢多了起来。
而今日, 杜仲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样子,四处看了看, 终于发现, 花自芳大夫今儿竟没来。杜仲被这发现惊了一回,便趁了空儿问黄芪,道:“花大夫怎么没来?上回上山扭了脚, 也没歇几日就一瘸一拐地来了, 怎么说也不听。今儿好好的,怎么就没来, 莫不是病了?”
黄芪啐道:“呸呸呸, 好好的咒人生病。花大夫昨儿就说了,今儿家里有事来不了了。”
杜仲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黄芪白他一眼,道:“那会子你正在那里偷睡懒觉呢,哪里能知道的?”
杜仲面上一红,众人都笑了。
且说贾母寿辰, 阖府筵宴,说不出的热闹风流。不说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得不可开交,便是下面丫头婆子小厮们也是脚不沾地地被使唤得团团转。
珍珠这两日与众姐妹们道别叙旧, 赠送礼物,想到这些年在此处的情景,实在难舍难分,不免痛哭了几场。虽有归家团圆之喜,却也难免分离故人之苦。
园中众丫头们虽说平日难免有些小心思,但如今乍要分离了,便不由将从前的不愉快皆都勾去了,想起来的,都是彼此的好处来。况珍珠做人处事素来和善,从不主动与人结怨为难,除却那些心中寒酸带妒的,甚少有人说她不好的。如今她要去了,众人皆都来送。
珍珠感激不尽,心中又是伤感,又是不舍。待叙了不舍之情,便将自己做的那些荷包帕子之类的东西一一纷赠众人。众人见人人都有,精致细腻不说,且每人皆是独一份的,不由越发感叹起珍珠的好处来。
晴雯素来嘴硬心软,珍珠待她也不同别人,此时拿着珍珠送与她的玫红色的圆形绣芙蓉花镶边荷包,终于挂不住僵了几日的脸子来,哭道:“家里再好,怎么比得上这里?你回家岂不是要吃苦的?”
众人听了,不由都心中称是,这珍珠家里便是过不下去才卖了女儿来这里的。在这府里,吃喝穿戴,虽说是丫头,但比小姐们也不差什么的。况珍珠在宝玉身边,又是个极体面的,日后前途无量,怎么这家里的老娘哥哥尽这般糊涂,生生毁了她的“前程”?回了家,岂不是要吃苦么?
心中虽如此想着,但毕竟不好说出,以免珍珠脸上下不来,故都劝道:“你这样子,让姐姐怎么放心得下呢?”
珍珠见晴雯这样,不觉又是伤心,又是好笑,道:“快罢了吧,我们家如今也好多了的,哪里就又饿死了……”
众人都只当她安慰她们的话罢了,故只听着,却不言语。晴雯也是如此,暗道:即便再好,也是勉强温饱罢了。你在这里这么些年,何曾端过比茶盘还重的东西。回去后,难不成还要下地种菜喂猪烧饭不成?好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
只是此时事已成定局,也改不了的了,晴雯无法,只得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荷包递与珍珠道:“你既与我个念想,我岂没有一点子表示的?这里面的帕子是我自己的针线,往常你总说我懒,这可是我下了大功夫做的,你好歹留着,日后见了,也做个念想。”
珍珠含泪点点头,道:“好妹妹,多谢你。”
说着便接了那荷包,触了手便觉不对,那荷包忒沉,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方烟青色的绣水墨江南风景画的鲛绡帕子外,还有一只赤金绞丝镶红宝的手镯,那红宝镶成花瓣的形状,光芒璀璨,端的耀眼。珍珠一看大惊,道:“这不是……”
这镯子是那年晴雯与贾母做了一件十分得她心意的衣裳,贾母一时高兴,便赏了晴雯。晴雯素来爱重非常,平时连戴也舍不得的,怎么会……
晴雯仿佛是知道她的意思,便崩了脸道:“你若不要,我便扔了它!”
呃……
珍珠嘴抽搐了一下,这丫头,便是这样绝,不让人有丝毫的余地回绝。
虽然执拗,却也十分可爱。
无奈之下,只得收了道:“我先与你收着,日后你有用处了,我再还你。”
晴雯道:“我能有什么用处,左不过是个戴着好看的镯子罢了。我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了,我断没有要收回的道理。倒是你,回了家,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别难为了自己,别太俭省了,若有了难处,就卖了它,这劳什子倒也值了几个钱。若不是为这,我也想不到把这个给你的。”
珍珠一呆,哭笑不得,正想说“我家真没那么穷”,却见那边急忙忙走来两个人,却是鸳鸯带了个小丫头来了,众人忙站起身道:“鸳鸯姐姐来了。”
鸳鸯此时穿戴一新,身上的妆饰也十分华丽。众人明白,她是贾母身边的第一人,今日是好日子,贾母亲自宴客众人,她自然要在一旁伺候的,如此才妆扮地这般华丽。
珍珠忙迎上去道:“前面这样忙,你怎么来了?”
鸳鸯拉了她的手道:“我的好妹妹要走了,我岂能不来送送的?”
说着拉着珍珠的手上下看了好一回,只觉有千言万语皆说不出,好不晌方含泪道:“回去好好过日子,若得了空儿,就来看看我们。我已叫人和门上打了招呼,你来了说一声就成。待安顿妥当了,也捎个信来。”
珍珠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好姐姐,你放心!”
鸳鸯看了看,勉强笑道:“我也该走了,不能多留。这是我的两件新衣裳,没上过身的,身量和你也对的,你别嫌弃留着穿吧!还有老太太前两日已吩咐了,叫送两匹料子给你。我已经命人送到二门上了,回去的车马可备了?”
珍珠道:“我已叫人知会了我哥哥,这会子只怕已在门外等着了。”
鸳鸯听了,心中一动,脸上越显出三分哀伤来,众人只当她是不忍珍珠离去,便也都劝了几句。鸳鸯听了,勉强收拾了心情,道:“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一定常来看看我们!”
珍珠点点头,强忍泪意,看着鸳鸯去了。
众人见鸳鸯如此,况也皆爱珍珠的人品,便也都有各自的礼物相赠,或是一帕,或是一簪,或是一衣。珍珠收了些轻简的,其余贵重的,俱都推了。尽管如此,也收了足足一炕的东西。
而后便有丫头来知会她往贾母那边磕头去。珍珠忙收拾了一回,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外的空地上,只见此次出去的人都已陆续到了。珍珠看时,人人皆是苦着脸,有几个还带着哽咽之声。一个丫头遏制不住悲伤,哭了起来,那林之孝家的便啐了过来,道:“今儿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嚎什么丧?白让你回家倒不要,若真不想回家去,便直接卖了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