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便道:“正好我也乏了,这闹了这么几日,也想找个外面的说说话。叫她进来,我见见吧!”
李纨忙答应着,叫人去带了来。这里贾母便叫人收了牌桌,众人依次坐下。黛玉和湘云挨了贾母左右坐着,宝玉却在下面和宝钗等坐在一处。丫头们上了茶与点心来与大家吃。
不多时,却见两个丫头带了一个低着头的婆子进来了。
众人看时,见她不过四旬出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略有斑白,挽着简单的发髻,簪着两支如意纹银钗。身上穿着虽俭朴,却胜在干净整洁,一丝不乱。又看其长相清秀和蔼,珍珠形容俏丽,多半便是随了母亲的。贾母一见,便非常欢喜。
孙氏大气不敢出,规规矩矩地跟着丫头进来,先与贾母磕了头,又与其余众人见礼。
一时贾母让婆子搬了张小杌子与她坐,她犹不敢,推了半晌,方挨着杌子斜身坐了。贾母心中又满意了三分,便一一问了些话,孙氏皆有礼地答了。众人见她言语清楚,条理明白,便知道这孙氏虽是出身贫寒,却也是有些见识的,不由也将那鄙薄小视之心去了几分。
贾母又笑问道:“我听说珍珠还有个哥哥,多大了,如今在做什么?”
孙氏赔笑道:“他比珍珠大两岁,自小读书不成,机缘巧合之下,便学了医。前两年便已经坐堂了。”
贾母便笑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这现成的大夫都有了,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怕了。”孙氏便不说话,只笑着。
贾母又问了几句,皆是里面没听过的。众人见她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又思及珍珠的好,那看的眼神也和善了许多。孙氏方定了神。
一时贾母问道所为何事,孙氏便跪下道:“老太太,老婆子这次来是想求个恩典。”
贾母忙叫丫头扶起来,孙氏如何肯依,只哭道:“老婆子如今是半截身子如土的人了。这辈子最欢喜的是生了一双儿女。而最后悔的当初卖了珍珠。我这个女儿自小就孝顺,当初我们家一家子穷得过不下去了,她为了我和她哥哥,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好在老天垂怜,到了这里,老太太和太太这样慈霭,从不打骂她一下,让她长到如今这么大,竟比那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只是如今她也大了,我却不大好了。这一二年间,病了几场,身子是大不如前了。老太太恕罪,说句放肆的话,民妇想求老太太一个恩典——我们想赎了珍珠出去。虽说不合规矩,我们也知道当初是卖的死契,却只求老太太、太太看在我们一片心的份上成全我们娘俩,准她赎身回家,让民妇能疼她一日是一日……”
不说下面孙氏哭得情真意切,上面贾母众人也看得哽咽落泪,软了心肠。正在这时,却听外面丫头道:“回老太太,珍珠姐姐来了。”
众人看去,却见珍珠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慢慢进来,见了孙氏似是有些惊讶的样子。而后便跪在了孙氏身边,抬首道:“老太太、太太……”众人看她双目微红,泪如走珠,兼之这段时间忧思过度,形销骨立,身上穿的柳黄掐牙比甲越发宽了,抽噎间肩瘦腰薄,好不可怜。
珍珠又略侧首看了孙氏一眼,张嘴欲唤,那声“娘!”却未曾出声,似狠狠心咬牙转过头去无声落泪,其之悲切比嚎啕大哭更觉让人伤心。孙氏也是不遑多让,众人都一阵恻然。
若是别的丫头,贾母早就允了,只是这珍珠……贾母便有些犹豫。珍珠模样好,性情佳,又懂事知礼,从来不与宝玉胡闹,她的意思是留了日后好给宝玉。不想着如今来这么一出,倒叫她难以决断了。
贾母这一沉吟,下面孙氏和珍珠母女便心中有如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众人一旁看着,有那事不关己不开口的,也有冷眼旁观无所谓的,便有同情她母女分离的,却是人微言轻不好多语的。故都噤声不言而已。便是宝玉,即便如今对珍珠淡淡的,听说她要赎身出去,却也是舍不得的——终究服侍了他多年,这感情还是有的——只此事贾母并王夫人都在,却是无他说话的份,只好忍住不言。
唯有黛玉一旁见了,拉着贾母的袖子哭道:“外祖母,您就应了吧!这世上最苦的,莫若‘子欲养而亲不在’,……”一面说一面拿了帕子哭个不住。
贾母看着外孙女儿哭得这样,便知道她是想起已去了的贾敏来,不由心动一动,也落下泪来,想到那早逝的女儿,贾母心头软得什么似的。
不过是放个丫头出去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丫头什么的,府里从来不缺的。去了这个,自然有好的补上来。而且听说近来这珍珠不太得宝玉的喜欢。
——罢了罢了,只能说这珍珠是个没福气的,不能在宝玉身边长长久久地伺候。
想到这里,贾母便搂了黛玉,劝住了。湘云也思及自己父母双亡,暗哭了一场,只是她是客,即便有意与珍珠说话,也不好多嘴的,见贾母已有意动了,便拉了拉黛玉,黛玉明白,二人做互相劝慰的样子退至一旁。
那里贾母便叫丫头扶起珍珠母女俩来,道:“好孩子,快起来,你们母女情深,难不成还为这规矩阻了你们母女团聚不成?”
却见王夫人正要说话。凤姐儿忙笑道:“老太太,这从前没有这样的例啊!”
贾母嗔道:“糊涂东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念多少的经,拜多少的佛,都不如正经做好事来的实在。再说,咱们家难道要克扣着不让人家亲母女团聚,生生逼出人命才好?我看你是越发糊涂了。”
王夫人便不说话,只觉这话是意有所指,心中如针扎一般。
凤姐忙笑道:“正是正是,是我糊涂了。咱们家这样人家,老太太、太太又最是慈善怜下的。珍珠在咱们家这么些年了。若按年纪也该是打发出去配人的时候了。老太太说的话极是,不妨给她们一个恩典,也显得咱们家仁慈。”
贾母笑道:“很是很是。”
珍珠与孙氏听了这话,便知已是允了的,正是欢喜的时候。却听贾母话头又一转,问王夫人道:“如今是你管家的,你怎么看?”
不知王夫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