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生日过后,大观园依旧香花拂柳,彩带舞浓。家中无大人,宝玉只觉得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每日东游西逛,陪着这个姐妹身边说笑凑趣,那边又和那个丫头描眉做胭脂,无人管束之下,无所不至,好不快活。
只是突然有一件事打破了平静。
东府的贾敬死了。
好些个年纪小的丫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仙去了的贾敬老爷是哪个。原来他是现任的东府老爷贾珍的父亲,早卸了官职,让贾珍袭了爵,自己在道观中“修炼”的“半仙人”。说起来也是文字辈的长辈了,贾赦贾政都是他的堂弟。
同时,他也是个怪僻的,好好的官不做,却跑去和道士们鬼混要修什么仙,结果仙没修成,先翘了辫子了。他的死对大观园的姑娘们来说,太过遥远,实在不能表达出怎么样的悲哀伤痛来,只是各处不好再行欢庆乐事了。
又因如今还在国孝之中,家中无人,一时竟没个主事的人,尤氏虽是个懦弱无能的,却也只得撑起事体来。一面叫人到玄真观众将众道士都锁了,等贾珍回家审问,一面忙忙带了众老人媳妇出城亲自料理,一面还要派人去陵中告诉贾母并贾珍等人,只忙得脚不沾地。
黛玉等人倒也罢了,对于这个“东府大老爷”既没什么明显的印象,也没感情,不过是换了些素服穿着罢了。只是此中有一个人却是心情复杂的很。此人便是惜春。
这贾敬便是惜春的嫡亲老子。
此间珍珠偶尔见了惜春一两次,她已换了孝女服饰,全身素裹,面上却是淡淡的,说不出有什么哀伤愁绪。众人见了,也有人窃窃私语说惜春不懂事的,也有说她人情冷漠的。惜春也有耳闻,只是皆作不知,依然故我。
珍珠看着,心中颇有感叹。对于这么个有和没有一个样的父亲,于惜春来说,不过是每年贾府祭祖宴上有与没有这个名为“父亲”的人罢了。对于要为一个十多年来见过的次数不超过十个手指头的人来要说伤心,这个真的很难。毕竟,血缘这种东西,也是要花时间和心血去维系的。
珍珠叹一口气,继续等待。她这几日依旧是这么淡淡地过日子,闲了也去外面走走,找几个要好的姐妹说说话,然后多数时间都在做针线。做的最多的就是荷包,各式各样的,一概没有重复的。选颜色、挑花样、结络子,力求做到最好。
这些荷包是为了日后出去了送与要好的姐妹们的,还有各式的帕子,扎的绒花。她是个丫头,月钱虽比别人多些,可在这里又能值得什么?到出去的边上,指不定还要托人家的。就算人家看不上,有备无患,日后带了家去,卖了添补家用也是好的。等回了家,可不比这里,样样都要精打细算地过了。
她估摸了下时候,本该是今年说出去的事的,只是今年事这样多,贾敬也刚死了,这一年内府内要禁许多事。要想年内出去,如今看来是不能的了。贾母的整寿也要到明年。还好,到明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忍了也就是了。
唉……
不多两日,东府那边便渐渐传来了消息。尤氏因家中无人,便接了娘家继母并两个妹妹过来管着。听只见了一次便念叨不绝的宝玉说,这两个妹妹简直是对“尤物”。那边贾珍贾蓉接了信已飞速赶来,东府也已一一办起灵堂道场来,一时悲声作天,戚哀迫人。
又过两日,方见说贾母等人已回来。宝玉等人听说便至东府等候,至晚方回。只贾母到底年岁大了,一番劳碌伤感,到晚间时便觉头闷身酸,鼻塞声重。慌得众人忙请医看视。王夫人等也不敢言累,直伺候到大半夜,直到贾母安稳了方才散了。只次日又皆早早前来探视。
足忙了半月,那贾敬之丧事皆已妥当,这贾府之中方才静了,贾母也渐渐好了。
这日闲了,众姐妹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因贾敬之事,贾母心情抑郁,众人便都捡好听的与贾母说。宝玉尤其撒娇做痴,凤姐也说笑凑趣,哄得老太太十分欢喜,总算笑了一回。众人方放了心。
才说着,却听外面丫头道:“东府大奶奶来了。”贾母道:“快请进来。”
话音落了,却见尤氏一身素服,带了两个年轻姑娘进来了。见了贾母先自行礼道:“请老太□□。”又看贾母气色皆佳,方作舒了一口气的样子,笑道:“老太太气色好多了,我们大爷昨儿夜里才说呢,该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老爷的事儿劳累了老太太,实在是我们小辈的不是。好在如今老太太大安了。我们老爷若是知道了,不知道该多么欢喜呢!”一边说一边笑,又一边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
凤姐忙推她道:“看你,我们好不容易哄得老祖宗高兴了,你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是老祖宗再伤心了,你自己劝去,可别来找我。”
尤氏忙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看我这口没遮拦的。”忙凑到凤姐跟前笑道:“好二奶奶,你可饶了我吧,我们笨口笨舌的,哪里比得了你呢?你可不能撂事儿不管。”
凤姐儿笑道:“既如此,也把你们什么好东西给我送来些,这好话可不是白说的。”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原还伤悲,听她这般说,也撑不住了,骂道:“猴儿猴儿,你也太贪心了,你陪我说两句话,还要你大嫂子的东西不成?”
凤姐儿若有似无地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我管家做主这么些年,可亏了多少了!这里谁不比我富的?大嫂子是当家作主的,不比我们这里,人口多,事儿又杂。如今难得她有事求着我,我怎么就不能开口讹她一回了?”王夫人淡淡笑着,略那眼瞥一眼凤姐儿。凤姐儿只做没看到。
众人越发笑个不住,凤姐儿还在正儿巴经地说道:“你们且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尤氏看贾母笑得开心,心中也将那口憋着的气给松了下去,笑道:“是,多谢二奶奶的金口帮着我博了老太太一笑。二奶奶只管开口,只要我们那里有的,你珍大哥哥和我,断没有小气的。”
凤姐儿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的。”
尤氏笑道:“自然如此,老太太在此呢,我哪里敢胡说呢?”
凤姐道:“既如此,老太太可要给我作证呢!明儿我就去找珍大哥哥要个十万两银子来……”
贾母越发笑得厉害,啐道:“你珍大嫂子说着玩,你倒越发上来了!你敢要去,我先给你十万个嘴巴子!”
凤姐儿便委委屈屈地道:“老太太不疼我了!”
尤氏便搂了她道:“不怕,我疼你呢!”
这二人似真似假,周围的人都笑的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贾母笑道:“你们两个就爱一唱一合逗我开心。只是凤丫头就爱欺负人。”
尤氏笑道:“能搏了老太太一笑,自然是我们的孝心了。至于凤丫头欺负人的事,老太太知道就好,日后咱们一同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