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老大一把推开师父的手,说你辜负了我的父亲,你有什么理由说这样的话?师父说,你哪来的自信心,这么肯定你家那把扇子就是我们偷的?那家老大指着我师姐大声吼叫道,不是她偷的,那她的镯子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那她为什么要畏罪逃跑?师父冷笑着说,畏罪?你想多了,我四相道的人,要真横起来,玩死你都不奇怪,逃跑是为了不让误会加剧,那老大,几十年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但我看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你爹肯定因为有你这么个儿子而自豪。
师父挖苦起人来,我望尘莫及。但由于他本身的威严在那儿,所以同样的话在我说出来,肯定那家老大会冲上来揍我。但是他并不敢对师父指手画脚。于是他一时哑口无言,看来他是明白自己的智力确实是个大问题。师父见他没说话了,于是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今天我们来,就是要给当年的事情做一个了断啊,作为我来说,我肯定相信我的徒弟,这件事情我们时隔十年专程前来,就是为了澄清当年的误会,并且找出这把扇子的下落。说完师父朝着师姐和我一指说,我这次把两个徒弟都带来了,如果真是我们偷的,我完全犯不着这么做。
那家老大似乎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咬定就是师姐干的。师姐自打见到那家老大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表情里有委屈也有歉意。那家老大把手抄在胸前,对师父说,好,那就跟我一块回村子去,我这就召集族人过来,咱们就一次把话给说清楚。说完就转身打算往回走,师父拉住他说,现下先别回村子里去,咱们就下山到镇上,一边叙叙旧,一边吃点喝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双方仔细分析一下,结论自然就出来了。那家老大想了想,于是说好。
他就是个莽汉子,说白了,头脑的确比较简单。我注意到那家老大,似乎是身上有点疾病。因为自打我从他家老屋把他给叫出来开始,他一路骂着我走,每次骂到激动的时候,他总忍不住要歪着嘴角抽抽几下,就好像是一个哭了很长时间的人,后面的抽噎一样。他跟着我们往山下走,师父拉着他的手走在最前面,我和师姐还有董先生则走在最后面,于是我问师姐说,这人怎么怪怪的,说话说几句就抽抽。师姐悄悄跟我说,当年他跟师父一块来村子的时候,她也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师父告诉她,那家老大是那师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个头比较大,但是那时候条件不如现在还,所以营养有些跟不上,后来几岁的时候出了个意外,在水塘里差点被淹死,救起来以后,就落下了病根了。师姐说,师父说这种病很像是癫痫,不能动气,也不能过分激动,否则就容易触发。
董先生插嘴说,这个男人看上去虽然没礼貌,但是还是老实巴交的,待会吃饭的时候,师父肯定要主持大局,你就把当初你跟我们说的那些,直接告诉他就可以了。咱们这次来,为的是一个问心无愧。师姐横了他一眼说,怎么叫无愧?毕竟一开始我还是真想要偷他们家的扇子的。董先生被师姐这么一呛,就没说话了,师姐说,既然是恩怨,就早晚有了断的一天,区别不就只在于解决的方式吗?都十年了,扇子又没在我这里,如果实在是不相信我,那他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师姐的话是没错,但是有点蛮横了。在没见到师姐以前,我对师姐的了解都是从师父口中得知的。所以对她是很憧憬的。但是自打见到她以后,我开始钦佩这个女人的胆识和决绝,她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也许是小时候吃了苦的关系,师姐看到世间百态的方式和我们正常人多少都有些出入,或者说她更加偏激一点,更加不计后果一点,即便是个漂亮的女人,也会让不少男人望而生畏。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看了董先生一眼,能够和我师姐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这个男人也是难得。
走在路上,那家老大说话的嗓门很大,但是从他的话中,我感觉师父实际上没有在和他讨论什么关于扇子的事情,而是询问他们家和他们族人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之类的。那家老大还是气呼呼的,但是师父礼貌的说话,他还是平静的回答了。走山路走了快半个小时,路上碰到一些上山回家的村民,当然这当中也有起初怀疑我吃屎的那几个大妈大婶,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依旧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很快就到了镇集上,师父大概是没在这地方吃过饭,于是就问那家老大说,镇上最好的饭馆在哪,最好是能够安静一点的,方便咱们说事。于是那家老大朝着不远处一个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建筑一指说,哪里就是,然后他斜着眼睛跟师父说,先跟你说好啊,我可是没带钱在身上。师父哈哈大笑说,明白,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付钱,我请客,就当是为我当年徒弟的不辞而别而道歉了。那家老大哼了一声说,道歉,这件事还没完呢,别以为一顿饭就能把当年的事情给化解了。我插嘴说,都跟你说了要跟你解释清楚,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语啊,他妈的一把破扇子,多大点事儿啊。
那家老大一听又急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老跟我发火,大概是八字相冲的关系吧。我属鸡,他听说属狗,鸡犬不宁嘛。他先是破口大骂了几句,然后说那扇子是传家宝,价值连城,我一个小屁孩子,懂个球球。“球球”是个不好的词,在整个西南都是如此。所以我正要发火跟他当街对着干的时候,师父一把拉着我,严厉的对我说,那大哥虽然和你同辈,但是岁数比你大了这么多,没大没小的!师父虽然嘴巴上在骂我,但是我却觉得他只是摆摆样子而已。于是就没有说话了。到了酒楼以后,找了间包房,师父招呼我们大家坐下,还没到饭点,于是师父吩咐服务员先弄点茶水来。
那家老大坐下以后虽然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但是还是看上去气呼呼的。等到服务员拿来茶水,师父先给他倒上了一杯,然后对他说,我认识你父亲很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父亲最清楚,这杯茶我先喝了,就当是接受你的道歉了。那家老大一愣说,道什么歉?师父说,你刚刚一路上都在跟我的小徒弟骂我是贼师父,你难道不该道歉吗?这会是你父亲不在了而已,老那要是在的话,不抽你几个嘴巴子才怪!那家老大哑口无言。其实师父也知道,他当初骂骂咧咧的,实际上是性格使然,图一时嘴巴痛快而已。师父喝完茶以后,又倒上一杯,让那家老大喝,然后师父请师姐把当天我们几个在家里的时候,说的那些再次跟那家老大说了一遍,不同的是,师姐刻意弱化了一些关于自己想要安心盗取扇子的部分。等到师姐说完以后,师父对那家老大说,当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那家老大说,一点都没有忘记。师父又问他,你觉得我的女徒弟刚才说的这些,有哪些是你觉得不认同的?那家老大说,大体上和她说的一样,不过当初她跟我们的祭司相处过一段时间,按照她的说法,倒是我们的祭司告诉了她扇子的秘密,这么说起来,倒是把武师父你的关系给撇清了,其实在你向祭司打听扇子的之前,武师父早就告诉过你那把扇子的事情了吧。
师姐默默点头,她当初假称是祭司告诉她的,也是为了不让师父卷入这趟浑水。师父说,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到你现在所在的村子拜访过那师父,而他也非常大方地把那把扇子让我看了,并且他还跟我讲了扇子的来历,但是当我问起他是如何得到这把扇子的时候,那师父始终是含糊其辞,不能说清楚。他只是告诉我,这把扇子只能交给不懂玄术的然严加保管,才不至于造成大乱,所以我虽然也想要那把扇子,但是从来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不曾付诸行动。而这也是为什么你们那家兄弟的父亲堂堂一代了不起的鬼师,却并没有教你们什么玄术上的东西。
师父喝了口茶,继续说,你当初怀疑是我徒弟盗取了扇子,你的理由除了掉落在你房间里的那个手镯以外,还有别的吗?那家老大沉默了一会说,其实还有。他看着我师姐说,其实早在武师父离开村子的时候,师姐说自己再多待几天,说是要跟着祭司多学点东西的时候,我们几兄弟就曾经想过,会不会是想要留下来当说客,说服我们把扇子赠予给武师父。因为这种事情由武师父自己开口要求的话,会显得有点不合适。而且武师父是长辈,自然也不会开口问晚辈要东西,于是自己借口先离开,而让徒弟来说。几兄弟自然是不肯把东西赠予出来,但是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于绝情,伤了两家的和气。所以在那天晚上师姐请他们几兄弟喝酒的时候,提到了那把扇子,那家老大就认定了扇子才是师父和师姐此行的最终目的。而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看可以,但是只给你看盒子,而且想要带走它,却是门都没有。
那家老大接着说,随后当师姐要求看扇子的时候,他就吩咐老仆去取,但是一想还是有点不妥,于是就自己离席去取。东西拿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他坦言,其实就算当初打开盒子让师姐看了扇子的真容也没什么大不了,而是不让她看,是为了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这件东西对于那家来说非常宝贵,我既然连看都不让你看,所以就更加不可能给你了。
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那家几兄弟这么商议,其实是非常稳妥的方法。但是他们算错了一点,师姐不是来当说客的,而是在看不到扇子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要偷走它。那家是山里少数民族,朴实善良,以为师姐会知难而退,但却没有想到师姐一早就打定了偷扇子的主意。而后来扇子失窃,放扇子的屋里又留下了师姐的手镯,这对于那家几兄弟而言,就是确凿的证据。
师父问那家老大说,我听我徒弟说,你当时拿扇子的时候,你的那个哑巴仆人曾经在你手心写下些字,你能告诉我一下,他写的是什么吗?那家老大比出一个剪刀手的姿势说,就两个字,小心。然后朝着师姐一指。师父说,你的意思是说,不止你们几兄弟察觉到我徒弟是奔着扇子而来的,甚至连你家的老仆人都知道了是吗?那家老大说,老哑巴从小就跟着我父亲,当年我父亲还想要为他操办一场婚事,虽然他拒绝了但是他对我父亲是忠心耿耿,所以父亲死后,他就一如既往地跟着我,我们家和他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是彼此亲密,就跟家人一样。我们几兄弟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也都是一直在场的,所以知道也不奇怪。师父对那家老大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家的这个哑巴仆人,有点不合常理?那家老大疑问说,哪点不合理了?师父说,有这么一句话,哑巴很少有天生的,一般都是先聋后哑,而你们说话他却能够听见,说明他的听力是没问题的,却偏偏不能说话,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他是在装哑?
那家老大一听就怒了,他拍着桌子大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仆人是装聋作哑,然后监守自盗是吗?你怎么不先问问你的徒弟,她随身戴的手镯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一个单身汉,她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跑到我房间里去干什么?恰好我家的扇子也失踪了,你要说真不是你徒弟偷的,也别赖在我家仆人的头上,你倒是跟我解释一下,你的手镯怎么会在我屋里!师姐说,这她确实是不知道为什么,头一晚离席回屋以后,本来打算是伺机而动,当晚不会动手的。自己上床就寝的时候,还特意摸了摸自己的手镯,因为那是师父送给她的,对她来说是个宝贵的东西。她甚至还想过是不是自己睡着以后有人从窗户放了迷烟,但那毕竟不是武侠片啊。师父打断师姐的话说,所以这当中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暗中有高手,悄无声息地拿了手镯,然后栽赃陷害。师父说,而那个高手,很有可能就是你家的哑巴仆人。
那家老大冷笑一声说,又不是拍电影,怎么可能,我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还是知道这种谎话是骗不了我们乡下人的。武师父,你也算是一方大师了,我父亲生前最敬重的人也就是你了,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够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我一听又不开心了,虽然扇子丢了我很同情,但是我们这次来本来就是来解决问题的,这个蛮汉子居然还这么不依不挠的,认定了自己心里的死理,那还怎么往下继续谈呀。于是我对那家老大说,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呢,你办不到的事情不见得别人也办不到,你说你家的哑巴是老实人,但是我们看来他就是最可疑的人,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不好好管教你自己的仆人,跟我们在这里耀武扬威有个屁用,扇子还不是照样丢了。
师父骂我说,你也别说这种话,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麻烦的,赶紧跟那大哥赔礼道歉。我心里有些窝火,既然我说什么都不对那你还带我来干嘛,我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自己人。但是师父说了我也不敢不听,于是倒茶,给那家老大道歉。但表情估计还是不以为然的那种。喝完茶以后,师父对我说,你和小董到楼下去,去给我们点点菜,我跟你师姐还有那老大私下里说。
我知道师父是担心我一会又口不择言,而且董先生也不方便在场听,所以想了个借口支开我们。虽然不情愿还是得照做,于是我问师父,你们想吃点什么,师父说,随便,看什么东西随了那老大的口味。师父的意思是,让我问那家老大他想要吃什么,于是我有点没好气地问他,你想要吃点什么?那家老大说,除了魔芋烧鸭子,其他都可以。
我和董先生离开房间,到楼下点菜。看菜单的时候,董先生用他那一口香港腔的普通话问我,说你师姐的事情,你师父他们自然会好好解决,你就不要多言了,那个大汉我看他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何必去惹他呢。我气呼呼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不过就是现在比我强壮而已。这个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完全不讲道理。董先生拍着我的肩膀说,人家家里东西丢了,着急是肯定的。我们也要适当理解他的心情,有些委屈,能忍尽量忍了吧。我没再说话,继续看菜单。我对董先生说,魔芋烧鸭子,这么好吃的菜竟然不点,他也就适合在老家吃点猪儿粑。董先生笑着说,个人口味的关系嘛,有些人不吃辣椒花椒,是一样的道理。
我心里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吃魔芋呢?然后我立刻想明白了,魔芋是发物。
所谓的发物,就是容易诱发一些疾病或者过敏症状的东西,那家老大按照师姐说的,也许患有癫痫一类的疾病,所以就不会吃魔芋这样的发物。于是我恶作剧心起,点了很多诸如鲜虾仁,鱿鱼仔一类的菜。海鲜也是发物,我不点魔芋,但是也让你今天发个爽。谁让你一路上又打又骂的。
吃饭的时候,师父告诉我说,那家老大总算是答应吃完一块回村子,但是不会提前通知别的族人。我们几个低调的先找到那个哑巴,问个明白再说。果然,吃完回山上的路上,海鲜发物起了作用,那家老大一直不断的抽抽,而我那一段路却走得分外的愉快。
到了村子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过几个小时,又要吃晚饭了。那家老大带着我们上楼,然后大声喊着,那应当就是哑巴仆人的名字,但是迟迟没人答应。我们几个站在堂屋里都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时候,那家老大突然冲到我们跟前说,糟了,哑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