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正色道,“我觉得这并非忍受,而是一种享受。”
任怅看向四周,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嘿,享受……”
他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但所有的苦难都只能甩在过往,忘在曾经。
正如他幼年时的生活一般,已被他抛下了,抛下了,抛下了,抛下了。
任然解释道,“当我打坐入定,以一颗心去看待世间万物的时候,不管天高地阔,整个世界都藏在我的心中,这种喜悦比外界的名利美好一万倍。”
任怅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我已经泥足深陷,逃脱不得了。”
“为何逃脱不得?”任然很奇怪,“以你我的一身本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呢?”
任怅道,“你会算账吗?”
任然道,“会。”
任怅强调道,“不是普通的出入开支,而是人情账。”
任然瞪大了眼睛,茫然得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汇,以一个差点咬着舌头的口吻结结巴巴地念叨,“……人……情账啊?”
“没错,人情账,你还记得任老家公吧?我们两个村里的穷小子,哪里来的机会学武?不就靠着一个姓氏去投靠了老家公么,他管了咱们衣食住行,练武教习,各种丹药、功法、药膏、喂招……这无非看在咱们父辈为家族牺牲的面上,他可对咱们兄弟不薄啊。”
“哎,我还以为你要说啥呢,我知道,我又不是没有为他出过手。”任然嘀咕道,“他让我去反击别家也就罢了,我做过几次。但他让我去抢人家的产业,去欺凌弱小,这也就罢了,还要下杀手斩草除根,我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你可千万别被老东西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任怅无奈道,“这样的事情我也看不惯,但可以商量嘛?你为何非得不告而别呢,当日老家公质问我的时候,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任然的语气十分肯定,“商量没有意义,他圆滑得很,等我们逐渐展现价值,他当然会应允让我们不做这种事情,但却可以让别人去做,他总归是这么个人,任家也总归在做这种事。我看透了他,老东西心术不正,怎么能再相处?我为他做的那几桩事情,可带来万两银子收益,我欠他的都已还得干干净净,问心无愧,而你为他做的只会更多,谈什么无地自容呢?”
“哎哎哎!他可是我们爹的叔伯辈,阿然,嘴巴放尊重一点。”
“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亲戚,有什么好尊重不尊重的。老爹老妈都入了坟头,咱么之间的瓜葛也就断掉了。而且硬要说,咱们老爹的死也是为了任家,我们不欠他什么,他才欠着咱们呢。”
“没这个道理吧?”
“这恰恰才是最正确的道理,你能反驳吗?”
任然理直气壮地说,“你说的什么人情账,搞得这么玄乎,其实我才是将这账本算得清清楚楚的人,当年他给我的你的,咱们早已经还够了,你现在做亏本买卖呢!”
任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漫长的过程中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忽然,任怅伸手指了指碗道,“饭菜凉了,不再吃吗?”
任然道,“我不想吃了。”
任怅无奈道,“别赌气。”
任然道,“没有赌气。”
任怅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但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失笑起来。
任然抬头,不满道,“你取笑我么?”
任怅道,“我可没这意思,只是忽然想到了以前,小时候咱们总是斗嘴吵架,后来倒生分客气许多……”
“那是因为你变了,你把对别人那一套拿来对我。你以前对我不好,还嫉妒娘亲对我好,总挑我碗里的肉,可外人要欺负我你总帮我。”任然道,“现在呢?你对我可和声和气多了,但若任老家伙这‘外人’要对付我,你会帮谁?”
任怅沉默半响,“……是,我确实已变了,我渐渐学会了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然后对你也用了这招。”
“回答我的问题,阿哥,你会帮谁?”
“你既能说出这么一大串,就该知道我是不会回答的。”
任然很失望,“你怎么成了这么个人。”
“但谁又能不变呢……你说得对,我不欠老家公,这不过是个理由而已,根本就是我想留在临海城,我贪恋红尘。我陷入的泥潭不是人情账,而是名利场,其实我已算是旁人眼中十分没有名利之心的一个人了,只是遇上了你这个更过分十倍的,总显得我执着。”
任怅坦然道,“但是阿然啊,我堂堂男儿,一身本事,不做点大事业,总觉得对不起这辈子,对不起我死去的爹妈,我总会不甘心的,你明白吗?”
任然沉默半响,才哦了一声。
看他的样子,任怅实在是不忍心,他思忖后道,“要不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吧,等我把尘世间的事情闹得够了,也许我会收心。要不然,是遇到了个什么强敌,我怎么也打不过,黯然收场;要不然,就是遇到了你嫂子,到时候生个孩子,咱们一家三口来找你。”
任然叹了口气,“老哥,你不用安慰我,你以后别再找我了,今天就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伸手又拿起了碗筷,然后大口大口地扒饭起来,气势风卷残云,无比猛烈。
任怅呆了一呆,“阿然?”
五个呼吸,只用了短短五个呼吸的时间,任然将一大碗饭和桌子上的所有菜全部吃完。
他将碗筷往桌子上一砸,抬起头看向任怅,这时候已平静无比,“老哥,不用在意,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有自己的人生,谁也没办法勉强你去做什么……而我也显得太软弱了。如此软弱,我怎么能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们今次便是此生最后一见了罢。”
任怅忽然明白了任然为何突然吃东西,而且还吃得这样凶狠,因为他这是最后一次吃自己做的菜了,他以一种战斗的姿态去吃东西,战的是他们兄弟之情,斗的是心中凡心俗念。
任怅勉强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但今生再不见面是否……”
任然道,“你说要学会算账的,我自然要算得清清楚楚。其实我和老东西又何尝没有感情呢,但我还是说走就走绝不妥协,我和老东西能诀别,和你自然也要一样,否则牵牵扯扯、平添挂碍,到头来你我都痛苦……你知道,我性格就一直是这样的。”
任怅长叹一声,“我今日过来,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成就,没能料到会有如此田地。”
任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确像自己说话般说一不二,立马就能冷漠无情,“过几天我就搬走。”
任怅忽然嘿嘿笑了两声,摸摸下巴道,“哎,阿然,我就是在想,若我名声大噪,天下皆知,到那时候,咱们就是不见面,你也该能知晓我的消息吧?”
没等任然回答,他长身而起,哈哈大笑,“好,这就是我任怅的目标了,等我挑战高手,愈战愈强,突破极限,站在巅峰。什么七公子,什么天下五极,都是我的目标,只令到天下无双,宇内震动,却看你又能隐居去了哪里!”
说罢便挑衅般看着任然,似问:到时看你怎么办。
任然也面无表情看着他,忽然道,“你滚啊。”
任怅笑意满面,转身即走。
他意气风发,龙行虎步,宽阔的肩膀映着竹林飒飒,仿佛走向永恒光明的未来。
……
三日后,临在搬走之前,任然却等到了一个人。
一个蜡黄面孔,高鼻子,黄头发,身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五官迥异,似妖如怪。
男人用一双很没有精神的蔚蓝眼镜看着任然说,“任然,任怅死了,你还想跟我走吗?”
任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