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中气十足的腔调,出自年轻女子之口,正是被唤作二奶奶的曲氏,骆姮芳的亲生母亲。
先头梦见香蒲还情有可原,毕竟在一块儿相处了许多年,可梦见生母就十分光怪陆离了,因为曲氏是一个因为失贞,被铜山骆家休弃的妇人,在姮芳年幼时就销声匿迹,从宗牒上除了名。
如今曲氏却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银红绣莲瓣缠枝纹的褙子,下露一截藕色挑线裙子,美目流转,顾盼生情,而她也丝毫不吝啬用饱满的艳色装扮自己,让这份美愈加夺目。
跟随曲氏进屋的老妪头戴冠巾、低眉顺眼,正是出入闺帷间打醮做法的道媪。
姮芳并不愿触碰这一段记忆,因为她悲剧的一生就起源于铜山,否则怎么一位堂堂的官家嫡小姐,会成了人人唾弃的狐媚女子,名声污秽,自甘堕落。
于是她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把胳膊,“嘶”痛得眼泪水夺眶而出,难道这一切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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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氏眼角上挑,高傲地杵在门前,在她无声的命令下,道媪战战兢兢地取出一众糊口的物什,净水盅、小齐钹、符纸令牌若干,摆放停当了,就让丫头去取粟米花布,好好做一场法事。
香蒲几次想说小姐已经醒来了,都被曲氏严肃地打断,所以当她撩起幔帐,突兀地发觉闺女眼眶红红的望着自己,表情便显得有些滑稽。
“芳姐儿这是怎么了,好似连我都认不出……”
道婆子忙道:“这魂是回来了,但还没归位,待婆子我再炼一碗符水服下,扶正固本,包管灵验。”
“唔。”符水难喝,但姮芳此时手脚皆软,还是被硬灌了下去,打了两个颤悸才压下作呕的感觉,却也终于定下了心神。
以前看《搜神记》,有李仲文女因情复生,就觉得十分玄乎,又有徐玄方女冤死还魂,还诞下了子嗣,更是匪夷所思,难道自己也是梦中还魂,抑或死后潆洄?
“芳姐儿感觉如何?”
“娘,我无事。”姮芳勉强喊出一声娘,心里却是抵触的。
“那就好,那就好。”曲氏一把搂住姮芳,跌声叫唤,“观世音大士保佑。”
听见的是浓浓关切,嗅到的是淡淡芬芳,姮芳整个儿埋在母亲的怀中,于是小小的身躯僵直着,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任由曲氏一遍遍揉捏着她的脸颊,同时脑中纷乱如麻。
事毕,香蒲噗通跪在地上:“都怪奴婢没有看顾好小姐,不该让小姐在上梁的时候跑去看热闹。”
“……也怪不得你,展鹏那小子猴儿似的性子,他硬要拉着芳姐儿过去,谁能拦得住。”骆展鹏是长房嫡孙,骆老太太的心头肉,莫说他也不是有意吓着姮芳,就算那横梁是他推下来的,那也得捏着鼻子咽下这个亏。
“下回见他绕着路走,离这煞星远一些。”
送走了道婆子,曲氏身边的老人甘嬷嬷凑近了耳语,“刚才我打赏了那婆子二分银子,让她回去再替四小姐做做法事,今岁癸未是不是有什么冲撞。”
“道婆子是贺氏请上门的,那么抬举她作甚。还是贺氏抠搜,这点银子都不垫上?”
“老奴不是那个意思。”甘嬷嬷只得将话点透彻了,“老爷如今有了官身,二房今非昔比,您也得拿出几分官太太的做派来。人情往来得和长房分开来算,别人也才好承你的情,而不是感激那贺氏。再者说,这些道婆子向来嘴碎的很,打发点银子,也免在外头传些流言蜚语。”
这话可进可退,说得人心里也熨帖,姮芳实在不知道母亲身边原来还有这样一位能言善道的嬷嬷,只是话太多了,难免有僭越之感。
曲氏含糊嗯了一声,又嘱咐香蒲去厨房现做了补汤来用,自己守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姮芳的后背,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黑蛱蝶粘莲蕊,
红蜻蜓袅菱花。
鸳鸯一处两处,
舴艋三家五家……”
热腾腾的汤碗端上来,曲氏揭了团花填彩的盅盖,立刻飘出腊肉茨菰的香气,“快来尝尝,这是灶上媳妇刚炖的。”说着就举匙来送。
“不要……”姮芳不爱咸腌味儿,以前便是炖个崽鸡汤,也要搁进去人参鹿茸进补,枸杞黄芪更是要三熬三煎,端上来一点药味都没有。
曲氏愕然道:“芳姐儿不是最好这一口了么?咬了舌头都不丢开,这茨菰可是端月里头存下来的,往后可就没有了。”
她会喜好吃这个,还馋得咬了舌头?姮芳纳闷得很,可如今猛然改了口味,会被怀疑的吧!在曲氏灼灼的注视下,姮芳只得硬着头皮抿了一小口,茨菰青涩、腊肉浓香、汤头咸淡适中,居然很入得了口。
曲氏含笑点头,“我家芳姐儿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女娃娃都是要胖乎乎的才招人疼哩。”
她说这句话时,明艳的脸庞柔和了许多,姮芳不清楚为什么就鼻子一酸,眼底泛起湿意。
谁能料到这般和蔼的母亲会与外男有染,甚至干脆弃女私奔,一直到姮芳死前都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音讯。姮芳忍不住忖测,她会不会在夜阑人静时,想起自己有个爱吃茨菰的女儿,记得曾经为她哼唱过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