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看见的柳琴娘,是那么的美,端庄,优雅,让我觉得词穷。高耸的发髻像是巫山顶上缥缈的云,白衣胜雪,袖如行云。她在作画,眼神专注如佛前水色清明的莲池。
我就这样站在她的门口,她就像华琴宫顶上身形优雅的鹤,而我,就像刚被顽童拔完毛仓皇逃走的小麻雀。
她回头惊愕地看着我,像是怀疑我是刚从地上长出来的。
“你是谁?怎么在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特别想哭。
“华琴宫弟子临心,误闯宝殿,请姐姐见谅”再狼狈,也不能失了礼数。
“姐姐?”她呆了一下,随即一笑。她的笑容很淡,如同桂花树梢掠过的风,瞬间融化在安静的湖面上。“你是云弦的弟子?”她问我。
“临心打扰,实属无意,还请姐姐莫要直呼师父名讳。”我打小就这个毛病,嘴硬。
“过来吧,今晚在这儿住一夜,明日我送你下去”
我死命摇头,惊恐地看看外面。我见过被处以极刑的宫人,被扔下山崖的时候僵硬的尸体撞在岩石上,发出“吱嘎”的响声。我根本不敢明天让人送回去,除非是尸体。
“师姐让我去………偷…………师父的琴谱………我被发现了,所以………”我艰难地告诉她,脸上像是刚从竹林里钻出来,脸颊被竹叶划破的火辣辣的感觉。特别那个“偷”字,像是有人火辣辣给了我一耳光。
“我知道了”她轻轻说着,带我去了屋里。
我还记得那天洗澡的水,温暖得快把我融化了。那天的吃的糕点,是我不曾尝过的甜。那天,我梦见了漫天的云霞,带着夕阳暖融融的温度,包裹着我。
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昨晚发生了什么。晨起的鹤依然还是在华琴宫顶上翅膀一起一伏低低地飞,白云悠远绵长。
兰翼还在睡觉,床沿的长发像是古琴尾稍的流苏。琴台上放着原本我记得已经被她撕碎的琴谱。
难道是我做了噩梦?
可是这不是梦,因为我的手臂上,还有昨晚被擦伤的伤口。
“姑娘,请出来用晚饭了,还是给你送进来?”门外船上侍女的声音把我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哦,好的。麻烦你给我送进来吧。”我不想出去,也不方便出去。
侍女把饭菜放在桌上,清雅的盘子上金线勾勒出游扬的水纹,盘子里飘香扑鼻的想必就是今天看见的鹅肉。要是在以往,我肯定迫不及待想尝尝,今天我却根本不想吃。
“这个是鹅的肉吗?”我问道。
“是的。这是我们大厨的拿手好菜,姑娘你尝尝。”侍女高兴地说着,清脆的声音让我想起华琴宫屋檐下雕花的铜铃。“姑娘,我们还没见过你呢,总带着个纱”她一边给我放下水壶,一边回头看着我问道。
“哦,我小时候脸摔伤过”我轻描淡写的说“麻烦你把这个鹅撤回去吧,我喝粥就好了。”
“好的好的,姑娘您慢用。”她出去,轻轻帮我把门关上。
我从那一年起,白天跟师父学琴陪兰翼练琴,晚上偷偷跑出去跟柳琴娘学画。
这是我和柳琴娘之间的秘密,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任何人我见过她。她答应教我作画,还帮助我指点那些晦涩难懂的琴谱。
两个人,只要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般就会成为朋友。
在我十一岁那年,不知道为什么,柳琴娘在我脸上粘上了一块药疤。
“为什么这样做?多难看啊?”我很不高兴。
“为了你能活下去。”她意味深长地说着,目光如水,爱怜,还有一种类似慈爱的暖热。
从此,我在宫中谎称摔伤,只能带着面纱出入。这样一来,那些原本就无视我的人们,更加地冷落我了,那些本来就会欺负我的宫女们,变本加厉地更苛刻了,尤其是兰翼,为了敷衍师父,每天逼着我练琴,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琴谱,研究着那些古老的符号,熬得眼睛好疼,然后我弄通了,直接告诉兰翼,她在师父面前博得满堂欢呼。
我想起了我在华琴宫角落里看到的杂草,倔强地活着,瘦弱的身体随风摆动,在华琴宫这么美轮美奂的地方,卑微地活在墙角,除了我和地上忙碌的蚂蚁,应该没有人注意到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