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尺素。一尾墨蝶。
水墨慢慢晕开。笔尖端庄,墨色舒展,如同文殊临水,座下的锦鲤轻轻拨开的水纹。
阳光从窗户缝里透下来,扫过雕花的紫檀桌,均匀地镀在香炉上,炉盖上端坐的瑞兽顿时神采奕奕起来。
升腾的烟雾,如水,如缠丝的篆字,如白鹤翅膀下写意的流云。
把指尖放在烟雾中,若有若无的温度和质感,恍惚间觉得手指如同银龙入海,化雨成云,烟云变幻处袖拂四海山川。
搁笔。晚风过处,窗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
听外面有人说话,估计是船要靠岸了。我带上纱笠,推开屋门,决定出去看看,也透透气。
岸上什么也没有,树木葱茏,雪白的飞鸟从长风中飞过,翅膀一开一合。
上船的是一个老婆婆,满头银发,一身华服。黑色的额饰上,三颗银白的明珠,虽然不大,在夕阳的光辉下,反射的光线却晃得船上的伙计眯着眼睛。
“姑娘,麻烦让一让,我去拉她一把。”船上的伙计叫我让他。
我这才注意到老婆婆眼神不好,一双苍老的眼眸晦暗无光一动不动,像是山野中的两口枯井,又像是被封印的两面上古铜镜。伙计在伸手拉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右手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三只赤金的镯子。
上船时候,船身晃了一下,老婆婆险些摔倒,伙计慌忙扶住。
可是,只有我注意到了,船身晃动的时候,船边的水面没有半丝的波纹。
“一瞎老太婆,出门也不带个人。”伙计嘟囔着从我旁边走过。
船缓缓开动,回首处烟波浩渺,淡淡的水雾笼罩着那走过的远山近水。
我并不惊奇,我从华琴宫出来的路上,柳琴娘就告诉我,这一路上一切都不要去细想去过问,世事皆是云烟,忘之即可。
谁也不知道这艘船从哪里出发,要去哪里。只要有人花了重金跟船主的使者许愿,船主就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上船,到了你该下船的时候,船主会告诉你该下船了,然后告诉你,你该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只知道师父让我在华琴宫口等这艘怪船。
我也没有去想,还还有什么事情是连师父都办不到的,要去求这个船主,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去。
就这样,我把自己交给了无尽的未知,或许,无知便是极致的自由。
这艘船上所有器物装饰,都是极其考究,一桌一椅,一纱一帘都能看出船主的用心,包括侍女身上穿的青倪纱和手上盛水的碧玉斗。
我没有见过船主,也没有听谁说起过他。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每一个人,无一例外都在他的注视中,沉默而深邃的眼神,如同淹没在夜色中没有风的水面。
窗外传来船夫抓鹅的声音。
我们的船后面,一直跟着九只大白鹅,肥硕的身体,雪白的羽毛,朱红的顶子呼应着碧水里面忽隐忽现的红掌,昂首挺胸像是几个刚去面圣回来的贵族。
我掀开帘子,正好看见船夫揪着大鹅的翅膀,银白的刀子从大鹅的脖子处划过,水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拂纸。落墨。我慢慢地为刚才看见的杀伐默诵书写一段往生的经文。
“众生于世,如浮游,如蝼蚁。见离苦之相,慈者方悲。”我想起了柳琴娘跟我说过的话。
我又开始想柳琴娘,十七年前,华琴宫做杂役的贡婆在宫外的破庙捡回的我,贡婆年迈,偶尔疯傻,便将我交给华琴宫主,也就是我的师父,那时候师父刚生下我师姐兰翼,为了让兰翼有个玩伴,便将我留在宫中,与兰翼一起长大,陪她一起练琴。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挨不完的师姐的欺负,受不了的师父的责罚,抄不完的上古琴谱,那日子,灰暗得如同华琴宫外的沐龙渊,黑云环绕遮天蔽日,透不过半丝的曦光。
直到,我遇见了柳琴娘。
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兰翼发脾气撕碎了师父交给她的上古琴谱,又怕次日师父责罚,便命令我去琴楼再偷一卷,我刚到琴楼就被发现了,在守卫的追击中,我沿着沐龙渊往上跑,大雨滂沱,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雨水打湿的长发缠在脖子上,像林中枯萎的藤蔓,又像是树枝上紧紧缠绕的死蛇。
身侧是万丈悬崖,能听到沐龙渊中呼啸的风声,真的如同龙吟虎啸,又像是地府大开,百鬼夜嚎。
我拧了一下衣服上的水,擦了擦脸上的泥和水。恍惚间看到了不远处有一点灯光。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还住着人,也没听说过这边还有别的宫殿。但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连滚带爬往那边赶,记忆犹新的是,第一次觉得,被大雨冲刷过的大地,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