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夜兴奋,贾宝玉一夜好睡,直睡至天大亮。老太太几次使人唤用早饭,袭人便几次轻唤,只不起身。方回了老太太处,不便同用早餐,单从厨房取些粥汤来,热了又热。
待天大亮时,宝玉甫起,用过早饭,马猴似往外窜。袭人拦不住,只匆匆梳洗,任他去了。道:“二爷昨日晚归,身体倦乏,今日可轻省着些,莫累着了。”
宝玉笑道:“只一篇神文现世,高兴还来不及,怎地累着了。我说与你不知,那《青玉案元夕》一词,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我便去与大姐姐说了,她听了必定欢喜道好。”只转身去了。
宝玉怀揣兴奋,一路往荣庆堂去,路上碰着丫头小厮们问,“今儿二爷怎么这样高兴?”宝玉只笑而不答。众人知其平日花样繁多,因笑而不以为意。
宝玉甫进荣庆堂,但见四下无声,方要呼叫,早有鸳鸯抢上来,捂住了嘴,悄声道:“我的好二爷,快些小声了吧。老太太昨日元宵节闹了一日,身体疲累。夜里又睡得不好,今儿起得早了。方才吃罢早饭,睡个回笼,可不得吵醒了。”
宝玉听罢点头,悄声道:“鸳鸯姐姐,如此我不与老太太请安了。”见鸳鸯点头,转身出了荣庆堂。折而向北,走了一箭地,转进报厦厅,正是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等人居住小院。
转过游廊厢房,往前左手第二间正房,便是大姐姐居处。正待上前,听得房内传出铮铮琴声,正是一曲‘高山流水’。但闻琴音幽婉激昂,高旷疏淡,时而急促如林风簌簌,时而舒缓似泉水潺潺。宝玉闻听,眼前仿佛翠峰挺秀、涓流淙响之景,细索之,有说不出淡淡萧索意味,又若子规夜啼,孤雁浅鸣之悲凉。宝玉一时听得痴了,好似看见大姐姐于竹林泉边,孤影自照,翩翩徘徊。
宝玉推门而入,见大姐姐正坐琴前,一身素白绫纹棉裙,上穿一件窄褃小袖衿银鼠短袄,头不着钗环,脸不施粉脂,容仪婉媚,庄严和雅,自有一种贵气风流。只眼角微湿。宝玉忙道:“大姐姐,许久未听你抚琴,怎地感伤了?”
元春自记事起,便被灌输延续家族富贵之重任。少时方好,每日只受人教导,学琴棋书画,练庄容礼仪,养端贵之气。待近及笄之年,年长事明,知那皇家之地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心中怎能愿意。又知但离得家去,家中亲人姊妹兄弟,再见实难。每日逐渐长大,便是日近离家之时,怎不感伤萦怀。心中有苦,却无处述说,于老太太、太太处还伪作笑颜。只无排遣处,抚琴弄笛,聊以自慰。
此时见宝玉过来,心疼幼弟,哪里能把酸楚叙说,便道:“宝玉来了,这里暖,快过来炕上。无甚伤感,只琴曲悲凉,一时难收,便到如此。”
元春素知宝玉心细,尤懂女儿家心思,怕宝玉多猜,便岔开话题,问道:“昨儿可顽得尽兴?”又吩咐抱琴等丫头备茶。几人闻听去了,片刻备好了茶点。
宝玉毕竟孩子气足,闻听提到昨日之事,大姐姐流泪伤感之事便略过,饮过一口茶,因笑道:“大姐姐,你且不知,昨儿岂是顽得尽兴,乃是大尽兴、尽兴之至了。”说着脸现潮红,显是兴奋异常。便一五一时、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昨日情形,又言到太上皇、今上分别给出圣旨,又予御赐之物,形色一片神往。
说至最后,笑道:“大姐姐,你猜最后何人夺得诗魁?”
元春噗呲一笑,气打宝玉一下,道:“快别胡吣,仔细撕了你的嘴,我如何识得那些外男,你只说便罢了。”
抱琴也捂嘴笑道:“宝二爷又胡说了,外面的外男,姑娘如何认得。”
宝玉一怔,轻打一下脸颊,道:“原是我说过了。只这一外男,不是别人,大姐姐必是认得的。”
元春气得柳眉竖起,只板起脸来不理宝玉胡言。抱琴也起哄,道:“我看今日二爷讨打。”
宝玉见状急道:“大姐姐莫怪,那人便是词书双绝贾雨村,大姐姐不是最喜《水调歌头咏月》词吗,如何不认得他。”
元春自幼饱读,人又冰雪聪明,于诗书一道,甚有见地,怎不识那《水调歌头咏月》词精妙之处。日前闻听此词,但闻之后,便识得词书双绝贾雨村大名,只未见过瘦金真迹,心下甚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