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陆逊停顿了片刻,看了周默一眼。
见周默毫不动容,才继续道:“而潘璋性格粗狂,胆大包天,又被吴王偏爱,时常不守法度。其一怒之下擅自将关云长杀害,也是在情理之内。”
周默道:“大都督分析有理有据,我相信所言非虚。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看来关安国去寻潘璋报仇,也是找对正主了。”
陆逊摇头道:“儿子为父报复,其孝心可嘉,但军队乃国家重器,关将军公器私用,简直如同儿戏。好比当年汝主刘玄德宣称要复兴汉室,却不去打那窃汉之曹丕,反而发动夷陵之战来打我东吴,欲报关云长之兄弟私仇,如此名不正言不顺,焉能取胜?
“再说了,黄巾以来,天下纷乱,几十年间,在战争之中死去之人,何止千万,若是人人都欲报私仇,你杀我我杀你,天下将永无宁日啊。”
周默道:“陆大都督说的没错。关将军,以及我主刘玄德,都被世俗的父子情、兄弟情所牵绊掣肘,冲动行事,而缺乏一个合格的将军应有的大局观。”
“周将军果真聪慧,一点就通。”陆逊点了点头,微笑颔首。
可周默微微一笑,却是话锋一转,开口道:“我曾听闻,当年陆大都督被孙伯符在庐江屠杀全族数百口人,如此大仇,在普通人眼里,完全是不共戴天。可陆大都督最终却能放下仇恨,甚至出仕于孙家,才有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以及这艘气派无比的豪华大船。这才叫大格局,大智慧!吾不得不服啊!”
“你……!”陆逊大怒,猛地站了起来。却看见周默又将手指扣在了胸前的铜环之上,自己也被腰间的绳索牢牢牵绊,无法行动自如。
于是,满腔的怒火也只好强行压回腹中,又坐了下来,只是肩膀还在不住地颤抖,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孙伯符庐江屠城,乃是当年轰动天下的一大血案,也是陆逊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即便是如今已经位极人臣,深受孙权器重。但孙权与他的关系,却始终是有一层难以明言的深深隔膜,二人私下相处,彼此都是敬而远之,远远比不上诸葛瑾,朱然,吕蒙等人与孙权来得亲近。
而孙氏和陆氏之间的这道伤疤,似乎永远都无法愈合,直到多年之后的“二宫之争”又再度撕裂开来。陆逊被孙权屡次派人登门,指着鼻子辱骂,以至于不堪受辱,忧愤而死。
“陆大都督不必动怒。”周默道,“正所谓人各有志,世上的大道理,没有一千,也有一万,不是只有陆大都督所信奉的才是唯一的真理,咱们谁也不必说服谁。”
陆逊哼了一声,没有接茬,只道:“我也懒得跟你多费口舌,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我总不至于就这样对坐三天三夜吧?”
周默道:“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好究竟想要什么。先不急,容我好好想一想。”
陆逊道:“我陆逊以人格担保,保证你能安全离开此地。”
周默道:“有这根绳牵着,不用陆大都督担保,我一样也可以安全离开。”
陆逊又想了想,开口道:“我可以保证,你们在麦城以及在当阳的大军,可以安全撤回襄阳去,我军绝不阻拦。你们入境骚扰当阳之事,我只当是个意外,事后也绝不会追究。”
周默道:“这个条件还行,但还是远远不够,大都督再帮我想想,还能有什么补充条款。”
“这还不够?”陆逊道,“周思潜,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急,咱们时间还多的是,容我慢慢想想。”周默道,“要不这样,陆大都督也爱下棋,咱们来下盘棋吧。”
“我现在没心情和你下棋。”
“棋盘上若是能赢我,我便不要什么补充条款了,即刻答应大都督的条件。”
陆逊不知周默到底在耍什么把戏,寻思再三,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二人于是摆好棋子,下起象棋来。
只是周默本就棋力高于陆逊,又意在拖延时间,所以每一步棋都是长考,总要陆逊三番五次催促,才堪堪走出一步,直搞得陆逊心浮气躁,乱中出错。
一个半时辰过去,竟被周默连赢了三盘。
“不下了,不下了,毕竟这象棋还是你传到东吴来的,我赢不了你。”陆逊摇头道。
“那就歇会儿再下。”周默道,
“天气炎热,又饥又渴,确实有些累了。”陆逊道,“要不让人送些吃食进来?”
“不必了,我怕你们的人下毒,熬着吧。”
陆逊瞪了周默一眼,也只好作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枯坐着,从白天坐到晚上,偶尔才站起身来,去墙角肩并肩一起撒个尿。
陆逊也意识到,周默是在拖延时间,可他究竟在拖延什么,却是始终想不明白。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如此紧张的对峙之下,陆逊预料,顶多不吃不喝熬个一天一夜,周默势必油尽灯枯,到时候怕是连拉那铜环的力气都没了,只能任人宰割。
但周默既然愿意熬着,陆逊也就只好陪着。可陆逊本就年纪大了,到了夜里时分,实在熬不住,就这么坐着打起了鼾。
周默见状,上前一脚,就将陆逊踹醒过来,说道:“大都督,不能睡着。”
“老夫实在太累,顶不住了。”
周默道:“那也不行,看你睡觉,我也想睡,我一睡了,你的人便进来,把我这宝甲一脱,我便只能束手待毙了。”
“好!好!那我也不睡,不睡。”陆逊说着,心里却想:“果然你小子也困了,好,那咱就熬着吧,总有你睡着的时候。”
一直熬到半夜三更,已不知具体是什么时辰,二人都已经是眼皮打架,几乎坐都坐不稳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朱然的声音,让陆逊和周默瞬间清醒起来。
“大都督,有情况。”
周默警觉地大叫一声:“不是说了不允许打扰我和大都督下棋吗?”
朱然道:“真有紧急情况,我不进去,就在外面说一声就走。”
周默道:“那你快说,我也听着。”
陆逊也道:“朱将军,说吧。”
“麦城正在撤军。”朱然道。
“撤军了?”陆逊有些惊奇,又看向周默,突然大笑起来,“他们为何竟不管你,竟自撤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