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国学高级中学，收费高昂、历史悠久的私立名校，经常会有人简称“国高”。

背上书包，沿着“工”字型教学楼，明德楼前的致知路，一路上随处可见中式园林、亭台水榭和大理石名人雕像。

拂开飘落到面颊的花瓣，细小的花瓣于微风中漫舞，在南来的空气中漾出氤氲的芳香。

逆着学生进楼的喧闹人潮，来到了学生咨询室所在的崇源楼。在四楼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教室插进钥匙，伴随“嗞呀”的轻响，绿漆的门扉有些迟钝地在面前打开。

约三分之一间正常教室的大小，窗户紧闭。大概是丁达尔现象吧，空气中的尘埃在夕照中暧昧不清地飘荡着，这间教室看上去有段时间没人保洁了。

办公桌椅、文件柜与办公室用的一样，墙侧多了一张看起来很柔软的蓝色待客用沙发。因为是咨询室，中间还竖着摆了条淡米色的长桌和配套的椅子。

也许是睡眠质量很好的老师带走了她的私人物品，房间显得有些空旷。

绕开长桌，来到办公桌后，扔到沙发上的书包跳了两下，在布艺面料上压下了一圈凹痕。

办公桌上有一沓泛黄的文件、一个茶水壶、一台打印机，还有一台不知道能不能使用的电脑，牌子自然是学校常用的LENOVO。一副非常寻常的办公光景。

朗朗的背书声在林玙身后的教学楼群响起，傍晚的余晖从走廊洒进，仿佛读懂了林玙此刻的心情一般，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上淡黄色的怀旧氛围。

林玙拿起了手边的A4纸文件，标题是《关于设立学生咨询室的实施方案（试行）》，字体用的宋体再加粗。虽然是远近闻名的名校，但草草翻阅一遍，内容还像是网上东拼西凑出来的。

因为行间距、双面打印的页码错得太多，还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不爽感，和动手改方案的想法。

林玙在记忆里做过这种事。

在A4纸互相推搡的办公桌上，逼仄的格子间里一人伏案工作到凌晨，像是钉进了方格里的一颗螺丝钉。美式咖啡味从早飘到晚，偶尔抬起脖颈时，看到高悬在墙的红色奋斗标语与白板上的指标图、DDL。每天西装革履、步履匆匆，在那座容纳了2600万人，钢铁与玻璃构成的巨大堡垒里三点一线地穿行，神经时刻紧绷到失眠。升职后，在不足这片空间大的异乡隔断出租房，挂掉与妹妹的通话，午夜里俯瞰繁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

这城市很大，大到自己那么渺小。

最后的感觉只剩下这样。

该说是脑海里多出一部分记忆呢，还是预见到了以后要过的日子呢，林玙也有些辨认不清，总之迷迷濛濛的画面中断于某个夜晚。在寒假兼职工作结束的第二天上午，在开学班主任的讲话声中睁开双眼，压抑的记忆与感觉一瞬间汹涌而来。

所以，重新开始吧。只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只为自己而活。

林玙把文件扔进空荡荡的抽屉，趴在了桌子上。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离放学还有三个小时。

“请问……有人吗？”

门外响起有些清丽的女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随后是“吱呀”的缓慢推门声。

留有刚才情绪的余韵，林玙抬起漠然的双眼，从电脑屏幕后看向门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推门时左腕亮橙色的发圈。随着她踏进的步伐，夕阳光辉下的中长度直发轻轻在身后摇曳。饱满的卧蚕与四处张望的眼瞳，在微微卷曲的刘海下奏出轻丽的音色。

合体的普通高中校服、让人感觉到美好的紧绷腰身，不知道是不是找人专门量改了腰部尺寸。

而带着疑惑，侧头望过来的动作，如果拍成竖屏照片，上传到手机的主题商店里，说不定会有很多人被唤醒初恋时分的记忆，设做桌面壁纸吧。

不过林玙并没有这种念头。

“诶？啊！林玙？你在这？”

触碰到林玙的视线，她似乎很惊讶。颇为丰富的语调，听起来有点像走廊里，提议去奶茶店的那位女生。

“……嗯，是慕婧吗？先坐下吧。”

“啊，是我，是我。这学期我们分到一个班后，我在你后面第三排坐~”

慕婧拉出长桌下的椅子，并拢双腿坐下。可能是因为能叫出她的名字，她似乎有些开心，漾起明丽的笑容。

“呀，今天晚上上晚自习，你人不在教室，抽屉里面的书也不见了，考试前还请了那么久的假，我以为你准备转学了呢……就去问沈老师，她说让我来咨询室找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帮助老师打扫房间吗？咦，咨询室的老师呢，出门了么？”

“沈老师委托我在这里做朋辈咨询。以前的老师退休了。”

“……委托，朋辈咨询？是什么意思？”

“嗯……说得好懂一点，就是我和沈老师做了一笔交易。她暂时给了我这间教室的使用权，让我在这里学习，并帮助她倾听和解决一部分学生的咨询。”

“交易，教室的使用权，倾听一部分学生的咨询……”

慕婧重复着林玙的话，“听起来，好像大人做的事情一样呀！怪不得你坐在老师的位置上。”

她上半身好奇地向这边探了探，指尖将滑落到光润唇瓣旁的黑色发丝拨向耳后。自然的动作，倾泻出高中女生的美感。仔细看的话，裹得真的很紧。

“之前我们在班上，也没有怎么说过话，原来你的兴趣是做这个吗？这栋教学楼没什么学生在，你一个人在咨询室呆这么久，不觉得无聊么？”

……既然我们没怎么说过话，那你就别问这么多呀？

“不是兴趣，只算是接下的工作。能一个人完成的工作才是最舒适的吧。一旦接下要团队合作完成的项目，和人沟通协作的成本就会占去一大部分时间。指出其他成员的错误后，还要考虑同事关系。话重了还要担心对方在今后的工作中磨洋工或者使绊子，导致在DDL，即deadline前耽误更多的进程。政治课上提到的保罗·萨特，他在剧本里借互相折磨的鬼魂们说，‘他人即地狱’，大概就可以指工作中的这种情况。”

“诶，是这样吗？怪不得你总喜欢一个人呆着，我还是喜欢人多一点啦。”

傍晚的余晖下，慕婧露出有些佩服的神色，“不过林玙同学……总是让人有一种很成熟的感觉呢。啊，就像开赛车的保罗·萨特那样，我好像看过他的电影，他写的剧本怎么样，好看吗？”

“我想普通高中生，该不会觉得他的书有趣吧……你说的应该是保罗·沃克，演《速度与激情》的那个。”

慕婧的双眼映照出橙色的光辉，脸上没有漾起林玙预想的不耐烦的神色，白色的松糕厚底鞋在桌子底下一晃一晃。林玙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离开班也有一会儿了，不赶紧回去没事吗？”

“应该没事吧，既然跟沈老师说过了……诶？你这是在赶我走吗？我还有别的事呢。”

“咨询吗？”

“啊对对对，沈老师说，我之前的问题可以咨询你……”

“那就讲下看吧。”

慕婧四处看了下，握住胸前的衣襟，下定了决心似地开口，“那个，其实是，恋爱方面的咨询……”一点也不意外啦。

据林玙所知，班里面就有几名男生在为了她而暗暗较劲。应该还是不少她接触过的男生魂牵梦萦的对象。

“那个，进入高中后，就经常有男同学在课间找我聊天，或者在晚自习发消息，约我晚上一起打游戏、周末出门逛街什么的。”

“有时候，约的次数多了，我也不太好意思拒绝，就拉上班里面的朋友，和几个印象不错的男生一起去商场。然后他们经常在吃饭时闹起来，或者碰巧只有我和他单独相处时，约我去另外一个地方。晚上回去，在QQ上，给我发很长很长的消息……”

“以前我见到你时，你不是去图书楼看书，就是在教室里学习。这学期分到了一个班后，你也一直独来独往，偶尔和别人聊天时，总是有话直说，该当面拒绝就当面拒绝。有种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成熟冷静的感觉。所以就想，如果能够变得像你这样，或者……是不是会少很多事情。”

空气中浮动着氤氲的花香，色泽温暖的房间里，流淌着让人难以呆下去的氛围。她的视线隔着长桌遥遥探来，和自己的目光相触时，又悄然缩回。

也许是因为很少和同龄男生提到这类话题吧，余晖下，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些许绯红。

距离会产生美，对自己的好奇与憧憬会生成和真相相偏离的滤镜。

林玙耸了耸肩。

“我想这个年龄的高中生，大部分都会觉得自己思想很成熟吧？不过，我大概明白你的咨询了。”

他点开手机，“你喜欢逛街的话，我们去一趟东边的步云街吧。我和沈老师说明一下情况，你去找她签一下假条。一个小时后，我们在那里路北的地铁出站口见，可以吗？”

“诶？好……那我给妈妈打个电话。”

这么大了，你还用叠音吗……

*

站在夜间的地铁出站口，林玙看了下左腕上，黑色表带的普通石英表。

虽然用了两年，走时依旧分毫不差。配上单针扣黑色皮带，长出袖口两公分的衬衫袖子，浅蓝色的薄款西装外套，一副标准的打工人打扮，大概去哪里都不会被拦下。

正想着慕婧怎么还没到，出站口迎来又一波人潮。

“我在这！”

慕婧扶着上升的电梯扶手，出现在视线里。可能是因为难得的在这个时间点出门，她伸出戴着粉色发圈的手臂，漾起靓丽的笑容。

在四周人的目光中，她有些害羞地放下手。受夺目的笑容影响，林玙也不得不半举起手回应。

向着霓虹层叠闪烁的步云街走去，慕婧也很快跟了上来。

“第一次和你出来呢……先去对面的奶茶店，二楼坐一会儿吗？”

“开春的第一杯奶茶么？这会儿去人太多了吧。”

“DQ的曲奇暴风雪呢？”

“晚上不太想吃那么甜的。”

“诶？那，那家奶茶店楼上有一家私人影院，要看会儿电影吗？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呆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