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杨瑾失眠了。 她不是个笨人,在许姝带着数量为三的猫儿、狗儿、望远镜来相见时,她心中便起了疑惑。但后来太子不再给许姝送这些小女儿喜爱的物件了,她心底的疑惑也就打消了。 谁知今日…… 想到今日,杨瑾轻叹一声,禁不住又翻了个身。 太子今年二十有二,一直未有大婚,屋里也不成有宠姬,可算得上是清白磊落的一个男子。朝野内外都说他是要娶顾侯府的四小姐顾筠做太子妃的,杨瑾原也是这般想的,却不想今日…… 杨瑾又是叹息一声,又翻了个身。 这时候,宿在外头的安歌躺不住了,起身,窸窸窣窣地披了衣裳,掌了灯进屋来问:“小姐睡不着么?可要我在一旁伺候着?” “安歌你自睡罢,不用管我。” 杨瑾交待了一声,伸脚踢了踢被子,仰面躺平。 安歌应声去了,原本被烛火点亮的房间又归于黑暗。 张着眼睛,望着顶上的一片漆黑,杨瑾想起了上月被太子惩罚了的张可盈来。 杨瑾一直觉得太子对张可盈的惩罚过于严苛,断定了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男子。不解风情便罢,还丝毫不顾张可盈的脸面,给她如此难堪,让她成了京城街头巷尾的谈资,着实太过无情。 张可盈一事,让杨瑾以为太子是个无情之人,却万万没想到他竟将自己亲手抄录的卷子赠予自己…… “赠”,太子亲口说的是这个字,而并不是皇家之人惯用的“赐”。 没有高高在上的君主之心,而是将她视若寻常来往朋友,赠之以书卷。 难不成……难不成…… 杨瑾的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千万种念头在心里转过,杨瑾终还是将那个答案死死地捂住了。 她将顾筠视为知己好友,她不想因为旁人的关系,伤及二人情分。更何况她早年便下定了决心,将来若是要成亲,那也得寻一个可以入赘的夫婿,好让她余生都能在父亲膝下尽孝,为他颐养天年。 所以,心底的那个猜测,杨瑾毅然决然地,将其抹杀掉了。 ———— 思来想去地到了后半夜,累了一日的杨瑾到底扛不住困倦,睡着了。 次日起身,杨瑾略用了些早饭,便窝到了书房里去,对着太子赠与她的那些卷子发呆。 她当如何做,才能不伤及太子颜面和感情地,将这些卷子归还与他? 这个难题让杨瑾很是发愁。 愁着愁着也是无事可做,杨瑾干脆拣了那最上面的一副卷子,展开来看。 昨日太子在近旁,她不过简略将其中一篇看了,今日得了一人的清静,便细细将那文章看来。文章的立意文采自不必说,文章上写的字也是极其漂亮,那齐整的小楷写得是刚劲有力、朴着大方,与顾筠写就的字有些神似,意境却远比她的字更开阔。 且不说文章作得如何,光是这一卷爽利的字,就很是令人心旷神怡了。 一篇文章看将下来,最末还有朱批,言简意赅地点了此文优秀之处,再其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补齐。 光是看文章已经让杨瑾大有所得,再看了朱笔写就的内容,更是醍醐灌顶,点头认同不迭。 看完了这篇文章并领悟透了,杨瑾又取第二篇来看。入目即见那卷上的小楷十分眼熟,忙拿先前一卷来对比了,方发现两张卷子上的字是由同一人写就的。 略怔了怔,杨瑾想起昨日在太朴轩内太子许晟同她说,这些卷子是他亲手抄录的。 亲手。 多了这两个字,这些卷子的意义便又大大地不同起来。杨瑾满心的惶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忙起身来,将那厚厚的一沓卷子翻阅来看。 太子说他参与了三次礼闱的主持,所以此处存的是此三次优秀应试士子的答卷,卷子是按照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成绩上下排序来的。 上面的文章是宣武十年、也就是太子十四岁那年的会试佳作;中间的那些是宣武十三年的;最下面的,自然也就是去年——宣武十六年的了。 从这三次不同年份的卷子,杨瑾也看出了那抄录文章之人的笔锋变化。方才让她惊叹的小楷已是极为工稳,那三年后的笔力更趋拙朴,又三年后,已是宽和雍容,法度严谨了。字体上的锋芒尽收,却生出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豪迈,令杨瑾观之起敬肃然。 杨瑾心里明白——太子年纪轻轻便写得出这般好字,不仅仅是因为他天分极高,定也有他后天努力的原因。 掩卷时,杨瑾莫名地又想起了昨日太子同她说的话。太子说,他见过她的字,说她的字写得好…… 杨瑾忍不住要猜想。 那……他在看到她写的字时,心情是否也是与她看到他写的字时一般? 一般的欣赏、称赞……而后心生钦慕? ———— 杨瑾在书房窝了一天,整整看了一日的文章。 杨瑾的午饭是在书房里胡乱用的,晚饭却是不能容她将就了——杨御史今日早早地归了家,特命厨房多做了几个菜,要同女儿一道儿吃个晚饭。 杨家父女二人修养极好,安安静静地用过膳,下人奉了茶上来,杨瑾才问父亲道:“爹爹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女儿说的吗?” 杨澹手里捧着一只素面青瓷茶碗,点了点头,道:“你外公从金陵寄了书信来,说你五表哥王熙要在京城进学,已经收拾了行李盘缠上京来了。若是路途平坦,当是这几日就到了。” 杨瑾一听,喜不自禁:“熙表哥要来?!可巧!我今日得了些好书,正好同他一道看了,也一起说说那文章的精妙之处!” 看了一日锦绣文章,杨瑾早就下了决定,待把这些文章看完了再还太子不迟。王熙来得正好,杨瑾可正愁着没人一起论道呢。 杨瑾满心欢喜,杨澹却是一脸的迟疑神色:“那……为父问你,让王熙住在我们府上,可方便?” 杨瑾不解父亲话里的意思,反问道:“如何不方便了?” 杨澹道:“你同他,都大了。” 杨瑾仍是疑惑:“那又如何?他始终是我的兄长呀。” 听到女儿这天真无邪的回答,杨澹不由得笑了。伸手摸了摸杨瑾的小脑袋,杨澹叹道:“我的傻丫头呀……” 杨澹露出慈父模样,杨瑾便趁着这个时候,同他撒娇了一番。 父女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方各自回屋去了。 杨瑾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赶紧让安歌在书房里点了许多灯,将那书房照得亮亮地,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到了无边的学海之中去了。 ———— 关于杨瑾的表哥王熙要入京一事,许姝在杨家听杨瑾说了之后,回宫便直扑太朴轩去了。 “大哥大哥!大事不妙!大大地不妙呀!” 许姝一进轩亭便叫嚷了起来。 此时,许晟正在轩内替皇上批着奏折,听到许姝这夸张至极的叫唤,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问她道:“什么大事不妙了?” 许姝大大咧咧地往许晟身边的学士方椅上一坐,伸手在许晟面前的空桌子上敲鼓似地连拍了几下,道:“大哥,你得紧张起来!我才从阿瑾那儿出来,阿筠这就赶着让我来给你传话来了——阿瑾那个比她年长两岁、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王熙入京来了,这几日便要到了!阿瑾说了,这个王熙,可是要住在她家里的呢!” 许姝这一番话疾风骤雨似地说完,一直神色自若的许晟的眉头终于跳了一跳。 像是怕自己这番话不够重量一般,许姝又给补上了千钧也似的一句—— “阿筠还让我给你说——阿瑾日常用着的那个段泥南瓜壶,可就是这个王熙表哥给亲手做的!他俩的感情,定然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