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不知是谁推开了门。 阮香浮有气无力地半眯着眼,暗自祈祷别是陆追那个狗东西又要使手段,哪知窸窸窣窣地等了半晌,掀了帘子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影,那人挟一身烤暖的风雪进了门,只闷不吭声地杵在床头直直盯着她瞧。 她费力再撑开了一点儿眼皮,勉强辨认出这男子黑冠之下一张该是极俊的脸,却瞧不太清,哑声问:“公子?” 男子不答,默默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哦,认错了。 但到了这一刻,冷与不冷,或是认错了人,都已不再重要了。 阮香浮柔柔浅笑。 她尽量让自己笑得更美一些,而她确实生来就是极美的。 沈凤卿只觉得阮香浮这一笑,连这个隐蔽的小院暗室也跟着发了光,替她掖着被角的手不禁一颤,心底更有千万种酸涩柔情忽而涌现,令他往日能言善辩的口舌俱被死死封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前女子幽幽叹息。 或许将死之人总有些特殊的预感,而阮香浮正感觉到生命一点一滴地抽离。 至少在这一刻,不用面对着陆追那个狗东西,倒也不错。 她轻轻地闭上眼,断断续续地念道:“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 往日里极清极亮的好嗓子,此时沙哑得像是吞了炭,每念出一个字,都是从干涸的井里挖出的最后一口气。 沈凤卿薄唇紧抿,右手探出,似是要轻抚阮香浮的脸颊,却又在即将触碰到之前,动也不动地停住了。 塌上的女子声息渐悄,仿佛在那歌声中沉沉睡去了,眉眼之间仍残留一丝清甜的笑意。 沈凤卿眸色幽深,在心底默默与她相和: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都到心头! 念完之后,他不禁微微一叹,那顿住的手这才缓缓放下,落在朝思暮想的粉面桃腮间,细细摩挲,目光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有人轻叩门扉。 沈凤卿神色忽冷,缩手回袖,寒声道:“说。” 徐佟隔着门帘:“启禀督主,锦衣卫佥事周照庭有要事求见。” 眼底翻腾着深沉的郁气,似是要透出阴寒的刀子来,但这权势滔天的奸宦却忽而凉凉一笑。 义父说,他是天生玩弄权术的好料,因为他的心够冷,也够狠,所以他才能爬得比所有人都快,比所有人都高。 ——义父说的对极了。 一转身,他又是那个狠辣狡诈的东厂督主,弑父上位,无心无情。 沈凤卿负手阔步,任凭徐佟替他披了御寒的斗篷,冷着一张星目剑眉的俊脸,仿佛是随时要掉下冰碴子。 徐佟边走边问:“郑老太医在后头候着了,可要……” 沈凤卿正翻身上马,闻言一顿。 他勒住缰绳,垂眸看去,那目光如同这世间最为幽深的夜色,越过徐佟的肩头,望向对方身后那处尚透出一点儿昏黄暖光的小院。 徐佟微怔:“督主?” 沈凤卿陡然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 风雪越发肆虐了。 是夜,沈凤卿接到周照庭所报,亲率一干手下出了城,布置拦截锦衣卫副千户尉珩前往西北查案一事,却被陆追连夜伏击,死伤泰半。 自此,拉开了承泽十一年东厂与锦衣卫相互倾轧的序幕。 瘗玉埋香死,冷月葬花魂。 江南,终究是一个难以再回的梦乡。 - 承泽七年,春。 昨夜里下了小雨,晨起便有了几分料峭,但京城里的一处大院内,数十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却统统穿了一袭簇新的棉布衣衫,顶着初春的寒意,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并成了行。 二丫撑着一双瘦得越发滚圆的大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儿瞧,面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心里则忍不住想起了昨晚饭堂里吃的那口子炖肉,只差砸吧一下抿得紧紧的小嘴。 那肉可真香呀,顶上一层上了漆似的油光,炖得又弹又糯,二丫一个没忍住吃了半海碗,吃完没一会儿小肚子便翻江倒海地疼,幸好管事的杜妈妈赏了她几颗消食的丸子,这才没在茅厕里蹲上一宿。 即便如此,也好生折腾了大半个晚上。 因而此时杜妈妈领着那些个人进来挑挑拣拣时,别的小丫头都在或担忧或憧憬今后的日子何去何从,二丫却只觉得眼皮子沉得慌,肚里早上刚灌进去的大半碗稀粥也不知去了哪儿,空荡荡得叫人难受。 咕噜噜—— 一阵古怪的响动传来,在一众低眉顺眼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垂着脑袋的二丫一边暗自懊恼,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瞅见身旁隔了两人的柳儿,抿着红艳艳的嘴儿朝自己又轻又快地笑了笑。 唔,好像一块儿梅子糕。 想吃。 二丫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到顶上传来一声极好听的轻笑,那领头的夫人道:“行吧,最后一个就她。” 杜妈妈松了口气,默默地看了那个只知憨吃憨睡的小丫头一眼,暗道是傻人有傻福,随即垂首应道:“是。” 二丫连同其余几人,连同那个生得最好的柳儿,被人带出了小院。 马车载着懵懂的女孩们驶过市集,那小贩的叫卖声犹在耳边,转了个弯就进了一道通完另一处天地的巷子,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香味仿佛是浸润在空气里的,和着偶尔传来的隐隐约约的丝竹之音,令这个寂静的清晨生出了几丝哀怨的缠绵。 日上三竿,陈妈妈才带着那群尚不知事的小丫头们进了金阙楼里,红衣的魏雨怜正坐在大厅正中的位置同几个花骨朵儿似的年轻姑娘们说笑,青衣的穆之薇则独自坐在背光的东北角,只有陈妈妈的好女儿陈紫云迎了上来,乖乖巧巧地喊了声“妈妈”,又对那跟在后头的小鸡仔般的丫头们露出了些许好奇。 陈妈妈摸了摸陈紫云微红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心中一叹,嘴里问:“香浮呢?” 陈紫云老老实实地答道:“说是昨夜又给魇着了,如今还歪在床上。” “这阮大小姐!”陈妈妈可有可无地抱怨了一句,倒也没有立时让人去叫,只拍了拍手,召集了坐在大厅里的姑娘们挑丫鬟。 魏雨怜最是掐尖要强,率先挑了一个机灵会说笑的,和一个手脚麻利能做事的;穆之薇皱了皱眉,要了一个沉稳不多话的;陈紫云那儿倒不缺人,因此只陪在陈妈妈身边;剩下的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开口,生怕后头那位大小姐又作了起来,闹得整个金阙楼的人都不安生。 陈妈妈冷眼旁观,稳得像是成了佛。 还是魏雨怜轻笑了一声,说道:“怎地,一个个都成了鹌鹑?”她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染了艳红蔻丹的指头一指,已是替众人安排好了,“念秋,我看这个好,听说识得几个字正是配你哩;这个也不错,一看就讨喜,合该是雅兰你的人……妙琴不是说正差一个人的?至于这两个嘛——” 说着挑起眉打量二人一眼,啧啧嫌弃。 二丫眼看着这个比村口豆腐西施还要好看的红衣姐姐三言两语把人指了个遍,同来的人里竟只剩下自己和一个年岁稍大些的黑脸妞,一张没有多少肉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懵了。 临行前那杜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要二丫自己擦亮了眼睛找一个脾气和顺的好主子,哪里知道这丫头心里头记挂着今后再也不能吃到饭堂的炖肉,早把事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等她再回神,那红衣仙子刚巧评完了黑脸妞“太丑”,又指着二丫刻意指桑骂槐:“病歪歪的,一看就养不长,别是还没学会伺候人,就叫主子去伺候了‘她’!” 她冷笑着回过身去,朝众人意有所指地扬了扬眉。 不知是谁第一个扑哧一笑,那一群鲜花似的美人们便哄笑到了一起,只有人缘最佳的李念秋面现难色,穆之薇清清冷冷的娇颜上也没有半点笑影,陈紫云则是咬了咬唇,下意识地看向了陈妈妈。 “好了。”陈妈妈一锤定音,“既然香浮不到,剩下的两个丫头就归她。” 说罢挥了挥手,叫众人自行散去便走了。 陈紫云自然紧跟上去,而穆之薇看了一眼厅中嬉闹的众人,亦是一言不发回房去了。 魏雨怜望着那道袅娜的身影,冷笑一声,不轻不重地说:“偏有人爱捧着。” 穆之薇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仍是自顾自去了。 心中不由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争一口闲气呢? 原来魏雨怜、穆之薇等人,俱都是教坊司登记在案的官妓,又因同属京城名坊金阙楼的缘故,日常相处之时多有摩擦,只不过穆之薇自小心性淡泊,不爱逞口舌之争,倒叫咄咄逼人的魏雨怜很有些不得劲,破天荒想念起了阮香浮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利嘴。 她暗道:呸,一个假清高,一个伪小姐,没一个好货! 其实穆之薇和阮香浮,也没有魏雨怜形容的如此不堪,皆因金阙楼乃是京城一等一的温柔乡、销金窟,魏雨怜又是一等一的争强好胜,自然对楼里另外两位绝色佳人提不起好脸色。 而她向来自负良家子出身,总认为比这两位落魄千金还要清白几分,却偏偏容貌谈吐样样逊色,一张嘴便越发不肯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