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某小镇，一临街铺面。

铺面的招牌上毛刷蘸漆，歪歪扭扭写了“老马汽修”四个大字。

铺面前停满了拖拉机，有二十匹的大拖拉机，有十二匹中拖拉机，还有六匹的小拖拉机。

这些拖拉机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这个车斗被摘下，那个车头不见了，这挂前后轱辘各瘪了一个，那挂车斗内正在滋滋冒焊光。

曲亦良出了动车站，为了节省时间，打车到了当地的汽车站，在汽车站上了下乡入村的班车，晃晃悠悠跑了几十里路，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招牌。

他下了班车，感叹道：“这难看的破招牌还在呢？明明只会修农用拖拉机，偏在招牌上写‘汽修’，这老马师傅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曲亦良又回头瞧了一圈，见周围都是二层的临街铺面，一层做生意，二楼住人，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一年二年，八年十年，左不过还是那样。

他走近正冒焊光的车斗附近，背身喊道：“老马师傅，机油有卖的吗？”

老马闻言，松开电焊枪，挪开电焊罩，再伸手摘下墨镜，挺起他那娇小的身躯，回说：“机油有好有孬，好的30块，孬的15块，你要哪种？”

曲亦良摇摇头，非常失望地转过身来，哀其不幸地叹道：“老马啊老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会做生意！遇见像我这样的生客，你不会说只有30块的好机油吗？干吗还那么实诚？”

这声音越听越耳熟，虽然略成熟些，不似当初稚嫩，老马的眯缝小眼射出精光，他试了又试，全力瞪眼，还是没把那对浓缩的迷你眼睛瞪圆。

老马顶着圆圆的小平头，随手解下外套的工作服，指着曲亦良笑骂道：“混小子，娘亲舅大，你忘了吗？不要说我比你大了一轮，就是比你小一轮，你也得乖乖叫舅爷。不然的话，小心我掀了你的桌子，砸烂你的锅。”

曲亦良笑着告饶，改称小舅，老马赶紧拉他进屋上楼，将卷闸门拉下一半，又寒暄一次。

老马零零碎碎拎出十几包零食点心，曲亦良则自己倒了两杯茶，坐定后开始说话。

曲亦良问道：“瞳瞳呢？不在家吗？听说她考上了戏剧学院，我还没恭喜她呢。”

老马并不是曲亦良的亲舅舅，他和曲亦良老妈是姑表姐弟，换句话说，老马的母亲是曲亦良老妈的亲姑姑。

但是，因为老马是由他的亲舅舅，即曲亦良的外公抚养长大的，故，所谓的“一表三千里”并不适用。

老马阴阳怪气地答道：“我们瞳瞳和你不一样，是个孝顺的孩子。她看你舅妈去了。她不像你是个白眼狼，没娶媳妇呢，就不要亲娘亲爹了！哎，大姐和姐夫就你一个独子，如今年纪也大了，你还想让二老等到什么时候？”

曲亦良无比尴尬，因为单雨婷的事，曲亦良和父母闹了一点小矛盾，其中内情别人或许不知，老马却一清二楚，大姐因为这事，没少埋怨姐夫。

曲亦良清清嗓子，说：“小舅，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事比较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晚些，再给我一点时间，晚些时候，我一定带她回家见见爸妈。”

老马点点头，满意地灌了几口茶，又问说：“她到底是谁？你就不能告诉我，让我见见？还有，你小子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不放在心上，竟然肯上我的门，说吧，有什么事求着你舅爷的？”

曲亦良笑着答道：“时候未到，到时候肯定第一个告诉你！团里正在做一个小品剧，其中一个主角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演员，但我认定小舅你一定能胜任那个角色，所以外甥我特意来请您出山的呀！”

说着，曲亦良便将小土豆子——二女婿钱顺风的人物小传，递给了老马。

老马粗略瞧了几眼，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我哪会演什么小品啊？小良，你是知道我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哼哼，你饶了我吧，这个我真做不来。再说，我也不是北东人呀！”

曲亦良嗤笑道：“小舅，别说鬼话！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我只问你，舅妈是怎么看上，你这个既没个头又没身家的穷小子的？老妈她可在我耳边念叨过，你是怎么把舅妈拐回家里的。如果我没记错，舅妈的祖籍就在北东，而且瞳瞳出生的时候，你们貌似才结婚八个月。”

老马脸上影影绰绰的几道皱纹被红霞浸染，又端起茶杯来企图掩饰尴尬，不想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到，欲缓解尴尬却越发尴尬起来。

见老马一语不发，曲亦良便接着说道：“瞳瞳上的是艺术院校，很费钱的，你这生意估计也就那样，挣不了什么钱。再说，你和舅妈这么分着也不是事，对你们两口子不好，瞳瞳也不希望看到你们这样。这次也是一个契机，或许能让舅妈和你重归于好。”

老马低下头去，愈发沉默起来，良久，才问：“小良，我真行吗？”

曲亦良冲他竖起大拇指，坚定地说：“当然！你外甥的戏，还能让你吃亏喽？相信我，你不会后悔！只是，你也知道，团里现在经济紧张，给不出多少片酬，所以这方面，只能暂时意思一下。以后，等缓过来，再补，行吗？”

曲亦良说得小心翼翼，老马听了，却是浑不在意，他拍拍曲亦良道：“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是你舅舅，不要你的钱！等什么时候，你通知我，我即刻贴出公告‘外甥找舅，歇业半月’，说什么有的没的。”

曲亦良激动着，握住老马的手不放，说道：“好，多余的话不说了，我一定不让小舅你的大名被辜负。我还要去请舅妈，顺便见见瞳瞳，就不坐了。”

老马本想让曲亦良吃顿饭再走，奈何曲亦良坚持要走，便不再相留。

送至国道边，老马才问：“离家这么近，你真不回去看看？”

曲亦良面朝家的方向，沉声道：“算了，我一个人回去没意思，等凑齐两个人一道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