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湾,是位于洛京最南端的港口。此时不过清晨时分,来来往往上货卸货的水手,送接亲人的平民,就早早地挤了一码头,可谓热闹无两。 从江南抵达洛京,只要是走水陆的,这里是必经之地,可谓是京城的水路门户,有此繁华景象,也就不足为怪。 从码头往岸上走,酒肆茶楼,餐馆客栈,不一而足。路过此地的旅人,大多会在这里找间餐馆茶楼歇歇脚,用个饭。 一家不起眼的酒楼里,店小二端上饭菜,朝其中一桌走去。这桌坐了三个人,小二看着当中那位花容雪貌的小娘子,差点恍了神。 旁边一个有些胖的圆脸丫鬟看着有些失神的店小二道:“小二哥,愣着做什么,怎么还不上菜?” 店小二回过神来,殷勤地笑道:“几位客官,饭菜来了,请慢用。” 饭菜摆好一看,一尾刀鱼,一碟酱牛肉,两份清炒的时蔬,沈明润连月赶路,好久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两旁的红羽和阿福,也是面有菜色。几人看此不由得食指大动。 阿福边拿起筷子边嘟囔着:“要不是皇上想给姑娘赐婚,太后还非要召见,姑娘何至于要受这一路的苦呢。” 红羽轻轻扯了她一下,示意她安安静静地吃饭。 沈明润看着碗里小巧剔透的米粒,轻轻叹了口气:“慎言。” 阿福捂了捂嘴,一对圆眼珠子小心地看了沈明润一眼。 话虽如此,沈明润心里也不无赞同。沈家名满江南,原本却也是洛京人氏。仁宗十六年的时候,沈家老太爷因直言上疏惹怒皇帝,被贬谪到江南任职,举家南迁。到了沈明润这一辈,早已习惯南方的水土了。 就在两个月前,新帝突然想要撮合顾沈两家,太后还给江南沈家下了懿旨,说想见见故人的侄女。顾家是洛京高门世家,可是沈家远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的,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门第,皇上怎么想到一块儿的? 沈家长房的孙辈里,一男一女,兄长沈明章在洛京为官,而沈明润则一直没有离开江南过。 几人吃到一半,却突然听见邻桌起了争执。沈明润手中筷子一顿,不禁侧眸向旁边那桌看去。那桌做了一对男女,看着像是夫妻俩。男子身着宝蓝色的锦袍,带了满手的指环,嘴唇蓄着两撇小胡子,一脸精明之相,像个富商。此时他推搡着身边的弱质女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你这臭婆娘,当初就不该带你出来,惹得一身腥。” 女子低着头,侧脸的轮廓看起来很柔弱,像是逆来顺受惯了。 沈明润皱了皱眉,这样当众欺负女子的事情,多少让人不齿。 见女子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商人更加怒火中烧,甚至当众给了她一记响亮的巴掌。 周围的人看到这样的动静,默默围观着。阿福有些拳脚功夫,看不得这样的情形,有些摩拳擦掌:“姑娘,待奴婢去收拾了他……” 阿福话音没落,红羽就将她一把按住,用眼神警告她不许妄动。 沈明润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关注起那桌的动静来。 谁知下一刻,那男子将女子猛地一推,直接推下了椅子,女子身形往旁边一歪,直接朝沈明润这里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沈明润有些汗,初来洛京,就见有人对她行如此大礼,且是一个弱质堪怜,花容月貌的夫人,委实有些不太习惯。她有些为难地站起来,朝那商人打圆场笑道:“这位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大动肝火。” 那男子抖了抖两撇小胡子,冷哼一声:“从江南到此山高水远,这位小娘子且好生歇你的脚,用你的饭,莫要多管闲事。” 沈明润眉头一凝,这人竟一语道破她的来处,让人不敢轻视。红羽和阿福顿时也警觉起来。 她转而笑道:“多谢提醒,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令夫人又是弱女子,您还是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才好。” 旁边的食客也跟着笑道:“有此美娇娘在侧,这位爷还是怜香惜玉着些。” 谁知那商人脸色登时一变,怒气冲冲:“什么夫人,不过一个贱人!” 沈明润一愣,感到抱住自己双腿的女子僵硬了一下。她低下头一看,就见她脸色煞白,黛眉细细地蹙起,鸦黑的眼睫毛低垂,嘴唇抖动着,像被吓坏了。 沈明润心里突然不好受了一下,暗叹了口气,和红羽一起将人扶起来,关切地问道:“夫人没事吧?”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又坐到方才的座位上。 沈明润素来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何况刚来洛京,不想多惹事端,于是不再留心那桌的事情,坐下来专心吃着饭。谁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女子失手将桌子上的汤碗打碎了,汤汁撒在裙尾,一片狼藉。男子脸色更加不好。女子抖着嗓子告了罪,借了店里的地方去换衣服。 沈明润看着那女子上楼的背影,不禁皱了皱眉秀致的眉头。 “小姐怎么了?”红羽看沈明润愣住,不由地低声问道。沈明润目光闪了闪,刚才她握了一下那女子的手,并不柔软,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夫人的手。 不过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她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正在一主一仆的对话之间,酒楼门口突然闯进了一帮人。这帮人身穿黑色的官服,头戴黑色官帽,佩刀,一个个身上带着肃杀之气,行动快而不乱,显然是经过严格的训练。片刻之间,便将酒楼围个水泄不通。 酒楼里的食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搞的是什么名堂。 不过,这官差,不管多小的官,都不是老百姓惹得起的。何况是大理寺的人,若非重案大案,哪里用得着出动这帮爷。 沈明润也认出这是大理寺的官差,心里不禁浮起一些忐忑来。 十来个官差在酒楼里搜寻,那领头的留着络腮胡的官差一见那商人,眼睛顿时一亮。 “大人,找着了!” 说着他一个疾步上前,抓住神情明显慌乱的富商,将其双手反剪在背上制住,旁边立刻有人拿着绳子麻利得将人捆上。 “哎呦,官爷轻点,轻点。”这人呵斥自己夫人时还飞扬跋扈的,眼下服软倒服得快极,简直判若两人,看得沈明润连连惊奇。 “还有一个。” 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划破胶着的空气传来,沈明润循声望去,就见门口处进来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他只穿着常服,头发用发冠束起,显得十分清贵,可是一双眸子清冷异常,神色之间波澜不惊,怕是没人敢将这人认作寻常人家的公子。 沈明润瞧清楚他的面容,纤长的眼睫向下垂了垂。 当今的大理寺,最为重用,在新皇登位之后帮着铲除了不少敌人。而这大理寺里,和新皇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为亲密的,就是大理寺的少卿顾玄嘉了。顾玄嘉是顾国公的次子,今年不过二十又四,已经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刚才那官差喊他大人,他年纪恰好对的上。一想到这里,沈明润的心脏又颤抖了两下。 “还有一个?”严筹一愣,反应过来,回头拎着那男子的衣领,恶声威胁道:“杜十方,跟你在一起那个罗氏呢?” 沈明润头一回见着官差抓人,坐在凳子上,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只是暗中注意着动静。从方才的谈话中也能大略明白,那商人叫杜十方,先前被他欺负的夫人是罗氏。从刚才的情形来看,杜十方对罗氏可是半点情谊也无,这样的关头,少不得要拉一个垫背的。 果不其然,杜十方一点都不犹豫地答道:“她人在楼上,刚才上去换衣服了。” 顾玄嘉眸光微变,着人上去搜寻。 不一会儿,搜寻的人下来了,朝顾玄嘉摇了摇头道:“罗氏跑了。” 沈明润听得十分讶异,那罗氏一个弱质女流,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顾玄嘉略一思忖,朝旁边一个面色从进来就冷冰冰的官差道:“陈通,去把阿大牵过来。” 阿大?沈明润眉头微蹙,那是什么? 下一刻,沈明润就明白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狼狗被陈通牵了进来。这狗体型健硕,皮肉紧实,一身身上的棕黑色短毛厚实柔顺,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黑色的眼珠子炯炯有神。 听说有地方会训练狗用以办案,有时候比人办案还要灵通。 沈明润这下算是见识到了。 阿大一进酒楼,鼻子就挨着地面嗅来嗅去,油光水亮的尾巴不安分地扫动,好不威风,直到停在了沈明润脚边。 沈明润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僵在原地,跟阿大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几下,然后就见阿大不给面子的冲自己狂吠起来。 这一下,沈明润可傻眼了。 沈明润小时候被狗咬过,怕狗怕得不得了,被这几声狂吠吓得脸色都白了。 旁边的红羽也措手不及,护着沈明润,结结巴巴地说道:“官爷,这……这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家姑娘姓沈,怎么会是您说的罗氏呢?” 顾玄嘉眸光转了转,朝陈通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地拉住阿大。 沈明润咽了咽口水,然后看见一双黑色皂靴停在自己面前,她抬眸望去,正对上一双藏着寒星的眸子。 “这位姑娘,与罗九娘是什么关系?” 沈明润被他眸子里的冷意震得头皮发麻,眼睫慌乱地颤了颤。罗九娘?她硬着头皮思索着,罗九娘就是方才那女子的名字? 不过这件事,终究与她没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好怕的。这般想着,她稳了稳心神,朝顾玄嘉道:“回官爷,小女子不曾认得叫罗九娘的人。” 严筹将杜十方扔给其他人,走了过来,盯着沈明润恶狠狠地道:“姑娘可得想清楚了再回答,咱家阿大纵横洛京,抓犯人可是从未失手。哦,还不止呢,”严筹呲了呲牙,“阿大的牙口也是数一数二的,姑娘也不想给阿大磨牙吧?” 沈明润被唬得一张脸有些发白。 “回官爷,小女子从江南远道而来,早上才刚下船,除非方才邻桌用饭,与那位罗九娘并无交集。我兄长在京城为官,官爷只要找到我兄长,一问便知。” 严筹抱着胳膊道:“你说兄长就兄长了,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沈明润闭了闭眼,咬牙道:“说起来,我家阿兄,这位大人也是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