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礼猛然抬头看向崔含章,希望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端倪,哪怕是一丝丝说谎的眼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司马礼自问论城府心机他不输给在座众人,只是此时他看着崔含章的双眸,如坠大渊深不见底。
他虽然心理有预期今晚是要谈茹竞秀的事情,只是没想到灵武侯和崔含章他们竟然把事情坐实了逼他就范,至于那份曹翔的口供不看也罢。他接过崔含章手中的信件并不拆开,反而扣在酒杯下,略微沉吟开口问道:“动机呢?曹翔杀我弟弟可有动机?”
这话问的很有讲究,神光律法强调行为的动机,兼具行为的效果,如此以来动机论和效果论结合适用才能避免枉法裁判。若无合理动机便推导不出行为效果,进而能从根本上推翻画押口供,彼时曹翔若是开口翻供,更是能把崔含章和灵武侯给拉下水。此类案例虽然罕见,但并非没有。再者司马礼也很想知道,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弟弟究竟缘何而死?
康王此时并不说话,反而是笑吟吟的呷了一口酒看着他们三人。作保人哪有那么容易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崔含章和灵武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他还真要考虑考虑这个保人该怎么做了。
崔含章眉尾轻抖,微微一笑说道:“茹竞秀杀人有动机麽?在座的都是过来人,你我皆知他们既然在入得太院都是功名在身的,眼下春闱在即,下场应考后前程似锦,有什么动机能支撑他们在此非常时期动手杀人?更别提茹竞秀身为吏部尚书之子,他可是鹿鸣巷走出的读书种子,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的,我想这点司马兄应该比我更清楚。”
说到此处崔含章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略作停顿,也是留给司马礼消化吸收的时间。看到时机差不多了便抛出一个更加惊人的观点:“太康府衙怀疑曹翔此人与北胡暗探有勾连。”
此话一出,顿时掀起众人心中的惊涛瀚浪,太院学子曹翔竟然与北胡暗绿水营暗探勾结,实在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司马礼更是将信将疑,他心中认定了眼前两人为了帮茹竞秀脱罪,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甩锅到北胡绿水营暗探身上。便是康王也不在淡定,开口问道:“含章说这话可有证据?”
崔含章早有准备,点头说道:“十年前楚州云梦县衙失火,粮仓烧毁,连同案牍库也烧毁大半,这其中恰巧有一批人的户籍档案全部焚毁,其中便有十余名县学适龄童生,更加巧合的是曹翔便是其中之一。”
“你也说了是一批人,按照年龄往回倒推曹翔是符合适龄童生的,可是其中有十余名,难不成都是北胡绿水营安插的暗探?”司马礼思虑电闪筛查出其中的漏洞问道。
“司马兄还是不够了解北胡绿水营,崔某所统率的游骑军先锋营便是常年与之打交道,绿水营少狼团暗探培养系统缜密,都是选取十岁以下孩童开始洗脑,灌输对我朝仇恨。若是县学十余名童生全都被替换才是败笔破绽,根据我们筛查其中至少有三人是被李代桃僵了,而且这三名童生的家庭背景单一,都是小门小户的单传,他们父母也都是在三个月前接连死去,最后成了孤儿。”崔含章娓娓道来,此事倒不是他胡编乱造,先前灵武侯派人去楚州云梦多番查访有所收获。
康王来之前并不知其中还有此事,追着问道:“你们是从何查明三名童生被李代桃僵的?”
司马礼亦是困惑,“那依你所言,十年前便在布局落子,必然是流水无痕不落把柄,这些想必多是你们的推测?”
“王爷、司马兄莫要急,咱们边吃边聊。”灵武侯适时地插话进来,缓解紧张的气氛,毕竟今晚的酒宴的重点是要把茹竞秀捞出来,而不是查案。 崔含章明白灵武侯的话,故而也是端起酒杯劝酒,“两位莫急,此事虽然有推测,但也有些真凭实据,正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是本王着急了,实在是含章所讲的事情太过吸引人,北胡人狼子野心亡我之心不死呐,实在是可恶至极。”康王与他们碰杯满饮一杯后,感慨道。
“我承认崔探花的故事确实讲的精彩,只是涉及舍弟被杀一案,还请拿出真凭实据说服在下,否则请恕司马礼实难相信。”司马礼口气软了下来,再非先前那般强硬,其实他心中也有无数的疑惑,毕竟司马睿死的过于蹊跷。
灵武侯用眼神示意霍光和褚嘉康起身敬酒,这两人如今历练下来酒量见长,轮番跟司马礼喝酒,都是一副先把自己喝倒,再把对手拉下水的架势。惹得康王笑话他俩,酒量不行,酒品不错。
崔含章也是连连举杯敬酒,司马礼碍于康王面子只好应酬,一来二去也是不少酒水下肚。讲故事无酒下菜,那便是味同嚼蜡。今日大顺斋精心准备的河间槽烧,度数高劲道猛,最适宜谈事情做买卖的宴席。正所谓三杯酒下肚,泪已成两行,满腔的情意更好宣泄出来。
灵武侯柏言秋一拍桌子,骂道:“狗日的北胡崽子,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这次竟然混入我朝京都太学谋害青年学子,真该是千刀万剐。”
康王在北伐战场数次陷入死境,身上刀伤箭伤无数,可谓是对北胡人恨之入骨,听到灵武侯的痛骂十分受用,一拍桌子喝道:“骂得好,老子见一个杀一个,北胡贼子个个该死。”
霍光和褚嘉康已经有些迷糊,此时更是拍着桌子起哄骂北胡暗探,崔含章趁机喊着众人举杯共饮,敬北伐战场上死去的战士,此时酒桌上的气氛被推上了一个小高潮。
灵武侯接着先前崔含章的话讲道,“不枉本侯连日来的派人明察暗访,总算是在当初稳婆的接生记录上找到了线索,云梦县衙虽然因失火烧毁了户籍档案,但当初的稳婆接生是记录在档的,也是当初户部在楚州和青州试点方案,为了以后向全国推广,便于核查人口的一种依据,而且我们还找到牙婆买卖的记录为辅证,那三位孩童的生母得以查清,这才有含章刚才所说的李代桃僵。”
康王曾经入户部历练,对这段前尘往事有印象,忽然明白过来,“是了,稳婆接生记录最早是赋税司提出,防止偷逃徭役赋税的一种小手段,户籍司的众人倒是全体复议,当初也只是选了两州之地试点,而且稳婆接生记录是不入府衙案牍库的,直接有各州牧派人收走呈递户部两司。”
司马礼虽然没有在户部办过差,但既然康王如此说便由不得他不信,而且这种事情有据可查,事后请户部两司主官一查便知。实在想不到他们竟然体察入微至此,曹翔此人便是这一点存疑,那便是坐定了死罪一条,更何况他一身来历不明的武艺,更是惹人怀疑。
见到司马礼低头沉思,康王拍板说道:“小睿死的可怜,本王甚是痛心,当务之急只有诛杀真凶才能安慰他在天之灵。既然曹翔已经招供,以本王之见,司马家该是撤销对茹竞秀的指控,曹翔其罪当诛,应判斩立决。”
司马礼一听此话便知今夜大势已去,若是继续强硬拖茹竞秀下水,那便是同时得罪在场五人。这五家中既有战功赫赫的实权王侯,亦有蹿升上位的当朝红人,还有手握风宪监察之权的大族子弟。众人端着酒杯目光巡视而来,司马礼感觉到额头冒汗。此时确实难以抉择,司马睿之死对家族打击甚大,面子里子都是丢的一塌糊涂,司马氏若是不能扳回颜面,莫说是在太康城,便是在鹿鸣巷都难以立足了。
崔含章知道此时不能逼得过紧,便开口缓和气氛说道:“司马兄不妨看过茹尚书的亲笔手书再做决定。而且茹竞秀擅自脱离府衙水牢看管的事情,自有神光律法处置,我等绝不姑息,便是茹尚书也轻饶不了他。
司马礼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拿起被扣在碗底的手书,虽然众人都未去看信上内容,但也瞄到字数不多。想必是茹尚书信中许诺打动了司马礼,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说道:“康王和诸位大恩不言谢,唯有诛杀真凶曹翔以慰吾弟在天之灵。”
至此,康王面露微笑,崔含章和灵武侯长舒一口气,茹竞秀算是逃过一劫。
翌日,杀人者偿命,曹翔被判斩立决,可怜此人至死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茹竞秀私自越狱,但念在其心向善,虽触犯律法乃是首次,判流放三千里,发配西南戍防边疆。
后一月,司马礼提任户部员外郎,正五品,掌管库储仓廪。
民间谚语,五品员外郎,世世代代满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