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五四年四月十八日
计算日子变得越来越困难。
在这种没有阳光的地方,本就不好判断时间,有时睡了一觉起来,都根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最初的几天里,浦河还能依靠着时间感大致猜准时间,可是过了一阵子后,他便无法判断了。时间已经离他而去,他们互相都没有必要依赖对方的存在。浦河的手腕上有一块电子表,一块精准的手表对于战场上的指挥官来说是很重要的,可是这块表也和他的步枪、和他的作战服一起被掳走了,浦河全身上下只剩下了单衣单裤,还有捆绑在手上的镣铐,那镣铐让浦河觉得自己是从小说中读到过的古代的犯人。
那一天,也许是十四号、也许是十五号,浦河判断不清,他在熟睡的时候被看守叫了出去,当他离开牢房时,房间里其他的战友都不见了。浦河的意识尚未清醒,走路摇摇晃晃,不时被平头士兵推搡一下。浦河此前一直没有判断出这是哪一座车站,他只知道这不是一座换乘站,也就不是三号线和四号线交汇的城山公园站,这也不可能是太过接近共和国的丰原古城站——浦河他们正是在那里被俘虏的。
看来现在是共荣集团的人们活跃的时间,也就是他们的“白天”。这座车站人来人往,喧嚷嘈杂,如果不是墙壁上画着给人压迫感的共荣集团的标志,这座车站就和共和国的车站没什么两样。其实仔细看,也能看出共荣集团社会的特殊之处,大街上凡是表情自然、衣衫得体的普通公民都是共荣主义纲领中的“优秀民族”。那些不幸被排除在正常生活与为人尊严外的民族,要么扛着沉重的货物弯着腰艰难行走,要么是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的主人殴打。
又往前走了几步,浦河见到了一名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那名少女的样子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的两只手被砍去了,这绝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后来让人给砍去的。她失去双手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她同样作为奴隶的父母干活儿不卖力,没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简直是文明的倒退,不过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终有一天会从这种苦难中解脱出来,然后带着苦难带给自己的扭曲或者是财富创造新的人生。”浦河心想。
不一会儿,女孩被三名优等民族的女孩围住,三个穿着还算好看的衣服的女孩对无手女孩冷嘲热讽、拳打脚踢。受尽委屈的女孩不敢动弹一下,只能在快乐的嘲笑中嚎哭。她实在可怜,连一双能抹去眼泪的小手也没有。
“东张西望干什么呢?快走!”浦河身后的士兵又搡了他一下。
浦河不知道这些士兵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在从车站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见到了百济多多良本人后,他的疑惑变成了不安。
浦河被带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正中央有一张长桌,百济多多良坐在一边,对面是一把空椅子,那个位置似乎是给信繁准备的。在百济多多良的背后是五名垂着头的“劣等人”。若非一个人即将面临死亡,是不会让自己的面容变成如此令人绝望的惨白的。而在空椅子的后面是五张熟悉的面孔——和浦河一起被俘虏的特遣队的战士,其中包括裕哥和阿秀。他们用眼睛紧紧盯着百济多多良,嘴角微微搐动着,很显然他们的口中只有苦涩的滋味。
这间屋子里还站着几名共荣集团的士兵,加上押送浦河来的一共有五名。其中一名士兵块头很大,是名留着和男兵们一模一样的短发的女兵,她面对桌子背靠墙,站在百济多多良和浦河两人的位置中间,手里紧握着一支加装了消音器的德国产G3步枪。从她手臂的强壮程度来看,若是单发点射,她可以一只手操纵一支步枪,就像用一支手枪一样。
“浦河先生,请坐吧。”百济多多良说,浦河根本不是自己坐下的,而更像是被士兵们按在凳子上的,“我才得知你已经继任那个叫元日允的成为金风卫的队长了,我本人,还有我的许多战士都和共和国的特遣队较量过,深知你们的能耐。一位特遣队队长在我这里做客,我怎么亏待了呢?你的身体里流着优等民族的血,而且成为特遣队队长也证明了你的优秀,是我们种族的佼佼者,值得我们尊敬。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是我们集团的一位战士就好了。所以,今天我特地在这里安排了一场平等的会面。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也让你帮自己一个忙。”百济多多良说。他的话让浦河一头雾水,还猜测不出多多良想要做些什么。
“如果我拒绝呢?”
“我还没仔细说呢,你别那么着急和我对着杠啊。你想拒绝,但你觉得你有拒绝的权力吗?也许只有你死了才能拒绝我,但眼下你连杀死自己都办不到。”
浦河紧盯着百济多多良的眼睛看,信繁并不畏惧这个令许多人胆寒的魔头。
百济多多良从小就被自己的父母教导要胜过那些劣等种族的孩子,一言一行必须对得其自己的肤色、对得起自己的眼瞳、对得起自己“超常的智慧与身体素质”。在上学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和他鄙弃的民族做同桌,若非老师禁止,他每天都会对那些“劣等人”的孩子啐吐沫。百济多多良起先不理解和自己同一民族的老师为什么会干涉他的“正当行为”,后来他又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即便是优等民族的人,也有相当一部分腐化了、堕落了。对于这种人,如果不能及时纠正回他们的思想,也该将他们摒弃以捍卫优等人群的纯洁性。
当百济多多良来到地下三号线的时候,这里充斥着绝望的、愤怒的、有气没处发的人们。百济多多良自己也很心痛、也很愤怒,他告诉那些被自己的主观判断划归到优等民族的人们:该怪罪的就是那些劣等人。在听罢百济多多良的妖言后,找到了恶之出口的人们毫不遮掩地表达了对其他人类同胞的敌意,民族主义的情绪被瞬间点燃了,共荣集团就这样在混沌的地下裹挟着黑泥成立了。
说起星岛这个地方,因为其历史的特殊性,民族成分是十分复杂的。从远古时期到中国元末明初,星岛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着原住民。当时,诸多原住民部落林立,但始终也没有建立起统一的原住民王国。后来根据现代学者们的研究证明,这些原住民的基因和美拉尼西亚人类似,因此被划归为美拉尼西亚人的一个支系当中。
明朝初期,中国航海家发现了星岛,他们是第一批踏足星岛的外国人。但是明朝朝廷对这个岛屿不感兴趣,没有对这里进行有组织的移民或者武力征服,与不久后到来的西方人对岛屿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不过有少数华人家庭在接下来的几百年的时间里陆续自发移居星岛,时间一长,星岛上的华人规模也十分庞大了。十六世纪初,西方航海家发现了星岛,开始了西方数个国家——主要以西班牙、尼德兰和不列颠为主——对星岛的殖民征服,白人的面孔和西方的地名开始在星岛出现。原住民居住的土地被不断向内陆丛林压缩。
二十世纪初,日本从西方人手中夺得了殖民、开发星岛的权力,地质队员在星岛勘探出的丰富矿产资源让这座岛屿成为了西太平洋上的“宝石”。同一时期,有许多东南亚民族,诸如马来人、爪哇人、摩鹿加人、越南人、占族人以及东亚的朝鲜族人要么被迫、要么自愿前往星岛为殖民者打工。殖民者一边掠夺、一边建设着星岛,令不少军国主义余孽咬牙切齿的是,直至日本输掉了战争,也没勘探出星岛附近海域丰富的石油资源。许多西方人并没有随着殖民政府的离开而退出,特别是有许多尼德兰人和西班牙人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久而久之,星岛上的混血儿也变多了,一家冠三姓的范·威特劳家族就是一个例子。
二十世纪中叶国家获得独立后,星岛人民建立起了民族平等的南旸共和国,毕竟在星岛的错综复杂的诸民族谁也不占优势。东亚人虽然占据主体,但华人、和族、朝鲜族数量相当,而剩下的东南亚人及欧洲人后裔则结为同盟在政治上和较为强大的华人、和族团体较量。同样的,所有人都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以“南旸人”或“星岛人”的身份利用这里丰富的自然资源让自己发家致富、也让国家迅速发展。经济的腾飞和社会福利制度的完善更是基本消除了民族之间的矛盾,多民族大家庭其乐融融。
当然,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随着南旸共和国军事、政治与经济的全面崩盘而消失了,激进的思想往往会在谁也吃不饱饭、买不起衣服的时候诞生。
百济多多良和他的信徒们坚信导致地球人被奥普雷尼亚人毁灭正是所谓“劣等人”的过错,如果这个世界早早建立起了由优秀民族统治的秩序,人类的发展水平要比现在高得多,抛弃民族主义意味着抛弃进步的可能。
百济下定决心要先从地铁世界纠正这个错误——即让劣等人和优等人平等生存的错误。他甚至觉得奥普雷尼亚人正是在他们的星球上消除了劣等人拖后腿的因素才能取得如此令人惊叹的发展成就的。等到可以完全依靠机械服务于普通人的生活以及军事等方方面面,那些肮脏的人就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想要与外敌抗衡,必须先在内部完成净化。
“这些人都是一些愚蠢的,胆敢反抗优秀民族权威的奴隶,这些人是必须割除的毒瘤,我已经宣判了他们的死刑。这些人,没有任何的价值。”百济多多良用手指着自己身后的那五个低着头面色苍白的人说。
浦河信繁扫视了一下那些人,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不能多看他们一眼,便将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百济多多良身上。
“而你身后的那些人,你是很熟悉的,就算他们中有一些人属于该排除的民族,但是他们的一身肌肉也能为建设派上用场,这些人的命无论是对你而言还是对我而言都有一定的价值。但是他们胆敢与共荣集团为敌,他们杀死过我们的人,这也给了我理由去惩罚他们。”多多良继续说,“所以,我们现在来进行一场赌局,就拿扑克牌来赌,而我们身后的人就是我们的筹码。我们不多赌,一次只押一个人。如果我赢了,就杀死你身后的一个人,你赢了,就杀死我身后的一个人。呵呵,怎么样,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具诱惑力的赌局吗?你最好拿出自己全部的本事,集中精力好好赌每一场,我这里的五个人死不足惜,可你们优秀特遣队员的性命可全掌握在你的手上。对于你的战友们,我会先从那个劣等人和那两个血统不纯的杀起。如果你真的不好好赌,一直输下去,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你的战友全部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