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马路石边,跪着个快要被晒脱水了的乞丐,没有遮阳伞,也没有遮阳帽,身上的浅色衬衫和裤子都呈现出污浊的抹布颜色,被虫蛀了大概十多个洞。金妍尔望到街边的星巴客门店,脑海中自动制造出在秋日下午一楼落地窗边喝咖啡的样子。她坐在高脚圆桌旁的高脚椅上,旁边是钱真洋和鲍可娜,三人各自往桌旁摆了份中杯的星冰乐,一杯抹茶,一杯香草,一杯可可碎片,再在谈笑间开始四点钟的下午茶时光。金妍尔自认不算小清新或者小资,但她确实对这幅画面向往有加。
金妍尔脖子拧了九十度,一点不顾前面的路。钱真洋也没在看路。她在掏小包,但看不大见在掏什么。掏出来了,是个小巧的女士钱包。中年女人多半会喜欢的艳粉四周,镶了一圈金色的边,由一串亮晶晶的金色塑料钻组成。钱真洋的手部动作,忽然变得异常敏捷:左手拇指和食指掰开夹层,右边两根指头再捏出两张十块攥到手心,然后,拉链拉好,钱包放回去,搭扣重新扣好,一气呵成。
不远处传来歌声凄厉,好像要撕破钱真洋的耳膜。浑身上下饱含风霜的乞丐,跪坐在她眼前。此处是整条西安街最热闹繁荣的地段,不缺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位愿意驻足给钱。避而不视的已经算不错的了,发现了乞丐却直挺挺走过去的也大有人在。
终于,有位打扮入时的姑娘肯给乞丐钱了。并不是蹲下来往铁罐里扔钱,甚至连腰都没有弯。她从短裤口袋里掏张浅绿色的纸币,揉成擤过鼻涕的纸一样,再抛出一道她大概会自认潇洒的弧线,投进去,像随手丢皱皱巴巴的纸团。尽管如此,乞丐仍弯下上半身去,叩头道:
“谢谢您……谢谢您……美女啊,您这么人美心善,一定会有福报的。下辈子,我一定要给您做牛做马……”
美女捋一捋肩膀处中短发的发梢,浓妆精致的脸上瞬时浮出蔑视的笑,好像钱真洋初中隔壁班上的几个白富美,当着她们班特困生的面指指点点大肆挖苦。见到的此情此景的路人应该有很多,可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钱真洋自己也不太敢站出来。不过,她倒是敢做另一件事情,不知能否称得上足够的补偿。
乞丐低下头,污浊的双手不停擦拭着眼眶和脸庞,边擦,边用不带半点哭腔的嗓音唱:
“我们都希望,来生还能相遇……”
金妍尔依然不目视前方,只顾看星巴客的落地窗。落地窗后,三五闺蜜围着高脚圆桌拿咖啡杯自拍,四个男生在矮桌旁用笔记本打游戏,一对都戴着耳机的情侣对着各自面前的砖头似的教材苦读。
而钱真洋正面视前方。钱真洋不怵目视乞丐,也不怵被乞丐看见。她的目光迎了上去,勇敢得很,却不知该不该叫做愚蠢或者莽撞。她冲乞丐笑了一下,被唱完歌抬起头的乞丐看到了,他也便冲她笑了一下。钱真洋小跑过去。
“小猫……钱真洋你要干什么?”
钱真洋居然跑了,趁着金妍尔不注意的功夫跑掉了。金妍尔回过神来的时候,钱真洋已经蹲在地上,正往铁罐里送纸币。
“谢谢您……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乞丐再次泣不成声,“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给你做牛做马……”
“没事儿的,这是我该做的。”
钱真洋笑得像四月春时的日光般灿烂,仿佛她不是在跟素不相识的乞丐说话,而是在和班上一位关系比较要好的女同学聊闲天。金妍尔稍稍抬起胳膊,但很快又放下了。
“谢谢您……”
乞丐向给他二十块钱的姑娘凑过去,屈折的膝盖一前一后,身子快要贴到钱真洋的裙子上了,而钱真洋丝毫没有向后迈步。膝盖停下了。乞讨者颤颤巍巍抬起头,用热切的眼光看着钱真洋,仿佛要拐她当老婆似的。金妍尔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带着女儿的无能母亲,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入歧途,却束手无策。木头棍一样的她,在钱真洋身后半米处傻杵着,平日透着稳重的面庞上,也不免添了丝惊慌。
“哎呀,没事儿的,要团结友爱嘛,”钱真洋仿佛还想跟这位要饭之人多聊上几句,“天这么热,你要不要”
“钱小猫,上课要迟到了!”
事不宜迟,金妍尔赶紧拉住钱真洋的手往前拽。钱真洋无从阻拦,不得不跟着她趔趔趄趄。她眉毛轻皱,嘴唇稍向上努,仿佛在问拉她胳膊拉得生疼的金妍尔: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说什么上课,为什么又这么急着拽她要走?金妍尔冷冰冰的脸不允许她问,钱真洋也只好听她的,不问。
一直到附近一家百货大楼的楼角,金妍尔和她才都停止疾跑。金妍尔甩下她的手,质问她:
“钱真洋,你家有矿啊?”
金妍尔双手掐腰,怒不可遏。钱真洋却貌似不知道金妍尔在生什么气,懵懂的脸上还写着满满的问号。无奈之下,金妍尔换了个说法:
“钱真洋,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家里又……又没有那么多钱,就不要再给乞丐了,留着自己花多好。又给了人家二十块。”
钱真洋睁大了的小猫眼睛冲着金妍尔挤了挤,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他们多可怜啊,”钱真洋略带哭腔说,“没住的地方,没吃穿,还要被别人白眼,既然我手头上有点钱,帮帮他们,不是挺好的吗?我也是好心。”
她说完,手背揉揉眼睛。发善心的少女,大概真的是要哭了。
“好心什么好心,”金妍尔压着随时要爆发出来的火,低声对钱真洋说,“那些钱是你妈跟你姐挣的,不是你打工挣的,这么糟蹋她俩的钱,你忍心吗?”
钱真洋脸上依旧迷茫。过了会儿,她迟钝地开了口:
“我这不叫糟蹋钱吧……我,我觉得……”
“不是糟蹋钱还能是什么你接着说吧。”
金妍尔还想继续说下去,忽然意识到,自己火气上头,无意间打断了钱真洋的辩白。她赶忙带着歉意让钱真洋接着说下去。
“助人为乐不叫糟蹋钱……”说了几个字,钱真洋有些胆怯地停住,看到金妍尔对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才肯接着说,“我姐要是知道我给他钱了,她不会生我气的。”
“好吧,你们家家风就这样。”
金妍尔不想再训斥钱真洋了。换做钱真洋的母亲或者姐姐,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递上钱去。她佩服这种学不太来的高风亮节。但她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给街上的乞丐二十块钱而且这二十块钱并不是自己赚的。
“你以后想给钱,组织募捐的时候多捐点就行了,不要随便给街上要饭的钱。”金妍尔又郑重其事地盯着钱真洋说,“刚才那种有手有脚的,很大可能是诈骗集团假扮的。”
钱真洋的脑子似乎还没缓过来神。
“诈骗集团?不可能吧?”钱真洋眨眨她迷惑不解着的眼睛,说,“谁能借这种事儿诈骗啊?太缺德了吧。”
金妍尔只好跟她详细讲:
“就是有这么缺德的。他们雇些不是乞丐的人,叫他们穿破烂衣服,脸上再给抹点灰,一个仿真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乞丐就出炉了。听说他们收入可高了。”
“明白了,”钱真洋点点头,说,“那我以后只拿钱给缺胳膊少腿的。”
“那也不行。残疾人也可以假扮的。”
钱真洋目瞪口呆,嘴巴张成个圆圆的小圈。
“技术也太高超了吧……”钱真洋喃喃道,“你是不是骗我?”
“不是,没骗你,”金妍尔一副极为认真的神情,“我听说,有个双腿截肢的在街上乞讨,有个人路过扒他裤子,才发现他双腿健全,只是弯起来藏裤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