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抬起眼皮,徐敷奏黑亮到过分的瞳仁映出他缩小版的影子。
凑近了才发现,徐敷奏的皮肤简直细腻白皙得不像话,明朝男人能有这样的皮肤简直是怪象,连渤海的海风和辽东的寒冷都没能成功将这样白的皮子成功摧残上一分。
明末的风气多奇怪,这样一个大好青年竟然会爱上他这么一个矮小寑陋的中年人,亡国之兆的寓意大约就在于此。
袁崇焕轻咳一声,他的心理建设已经在片刻之间完成了,他能看到自己心里那个念头是那么清晰。
他知道他这时的最佳方法是先拿劝降信搪塞徐敷奏,然后直接站起身来去找那个传令的铺兵颁布命令,接着在徐敷奏还在读信的时候,利用新鲜出炉的临时军令让人将徐敷奏处斩。
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永除后患。
徐敷奏如果死了,那么毛文龙被“双岛斩帅”的那条历史线也跟着改变了,也不会再有人质疑袁崇焕前后的变化。
没错,孙承宗帐下的那群幕僚,以及满桂和祖大寿那群武将或许也会觉得袁崇焕变了性子,但他们与袁崇焕在平辽抗金这件事上都有不可分割的利益合作,他们是不会质疑袁崇焕究竟是不是“换了一个人”的。
而徐敷奏不一样,他抗金杀鞑子全是因为袁崇焕想抗金杀鞑子。
他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不是为了要报鞑子屠辽的血海深仇,他的目的太纯粹了,他就是为了纯粹的爱来跟着袁崇焕搅和到明末辽东的这一滩浑水里的。
像徐敷奏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就跟努尔哈赤要征服大明的野心一样,是多少利益都无法衡量和收买的。
袁崇焕侧过头,将手上的走马符牌往桌上的劝降信一搁。
“咚”地一声,实心实眼的铁牌发出沉闷的一记响,洪武年间的产品就是这样厚重敦实。
袁崇焕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奴酋写的什么倒是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信纸。”
他一张嘴,心中的一口气顷刻间自己就先松了。
好了,亡国之兆出现了,多邪门呐,话都到嘴边了,怎么一出声就自动改口了呢,这大明不亡真是没天理了。
徐敷奏转过头去看桌面上摊着的劝降信,“这信纸怎么了?”
雪光透过窗棱落在徐敷奏的侧脸上,他鼻梁挺直,棱角分明,认真观察信纸的模样简直让人疑心他是不是额外掌握了一门现代化妆技术。
袁崇焕简短地回道,“这是高丽纸。”
徐敷奏道,“高丽纸色白坚韧,奴酋用这种纸张来写劝降信,似乎并不奇怪。”
袁崇焕道,“但自我赴辽以来,见后金移文往来所用纸张,皆为我大明旧时公文纸,如今时这般以崭新高丽纸用作书写,确为前所未有。”
徐敷奏脸上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因此你担心……”
袁崇焕点头道,“见微知著,我担心后金内部的生产或许已经恢复了。”
袁崇焕用的这个理由可谓是无懈可击。
饶是徐敷奏再敏锐地发觉他这个“袁崇焕”不对劲,后金在纸张使用上的变化,就可以将他穿越后导致原主性格上的反常,归结为以小见大后的忧虑。
因为“后金纸张奇缺”是明人在天启年间的一大共识,这一共识实际上确实也能得到事实的支撑。
努尔哈赤主政的天命年间,后金确实有一段时间将军政大事都纪录在明代旧公文纸上,造成“满文勉强写在汉字夹缝中”的现象。
这种现象在当时被归结成两个原因。
其一,则是女真人从汗王、贝勒到一般平民,每年都要在各类祭祀活动中要消费大量纸张,导致纸张价格水涨船高。
其二,则是努尔哈赤从天启三年开始的疯狂屠辽,导致辽东汉人男丁数量急剧锐减。
原本居于辽东的汉人男丁不是死于金军的屠刀之下,就是被迫逃往毛文龙的东江镇。
再加上女真人既不耕地,又不事生产,努尔哈赤又屡屡兴兵,急需大批汉人男丁耕作种粮,才能保证金军前线的后勤供应。
于是女真人又在辽东大肆圈地,将侥幸活下来的那些汉人男丁霸占为奴
大量汉人男丁被赶去了旗人的农庄,辽东原本拥有的商业、矿业、纺织业、造纸业顿时被毁于一旦。
在明人看来,努尔哈赤在决定屠辽的同时,也就相当于亲手摧毁了后金内部的经济生产力。
因此天启年间的明人很容易就能接受“努尔哈赤大肆屠杀造成后金纸张短缺”的观点,因为封建农业社会就是这样,成年男丁作为人口资源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
而穿越者袁崇焕是知道真相的,后世研究表明,“后金缺纸说”实际上是夸大其辞。
后金的档案记载最早起万历三十五年,皆以高丽纸书写,并没有缺纸的情形。
例外使用明朝旧公文纸的,仅仅是天启元年到天启四年这四年间。
从天启五年开始,后金就再度使用回了新纸,此后自皇太极主政的天聪朝伊始,后金完全采用高丽纸,再不曾使用明朝的旧公文纸。
也就是说,使用明朝旧公文纸来记录后金的军政大事,形成满汉文夹杂而处的奇特现象,很有可能是努尔哈赤故意为之。
所以这个问题应该反向思考,后金可能从来没有缺过纸,努尔哈赤从天启五年开始重新使用新纸,可能也并不是因为后金的生产力恢复了,而是明朝的旧公文纸用完了。
至于努尔哈赤为什么放着新纸不用,非要用旧公文纸,后世学者也没能参透其中原委。
后世人面对着丰富的后金史料,都没能琢磨透努尔哈赤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小生长在大明的古代土著徐敷奏自然更加容易被一叶障目。
徐敷奏看看信纸,又转过来看袁崇焕,接着他立刻接受了袁崇焕给出的这个理由,“原来你这两日是在忧心此事。”
袁崇焕应了一声,道,“是啊,且此事最好不要声张,免得城内众人都以为金军势强,还没开战,我军就先失了人心。”
有辽沈、广宁的例子在前,袁崇焕这样不露声色,是完全能解释得通的。
徐敷奏果然没起疑心,还反过来安慰道,“这件事虽然要紧,但是你也别太压在心上,初八那日,奴酋过河的时候,我军哨兵在三岔河沿岸,见到金军那边打磨箭头、拆屋造舟的都是女人,奴酋要是有足够的男丁,他会用女人来做这些事吗?说明金军那边的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嘛。”
“我记得去年六月那会儿,毛文龙带兵袭击耀州南部的顺兑牛录住所,最后也是被三个鞑子女人拿着刀赶走了,就这前后几个月的时间,奴酋那里还不至于会一下子冒出一大批男丁,我估计啊,这高丽纸,很有可能是先前辽东城中库房的积存,先前鞑子没找着这批纸张,后来又被翻出来了。”
袁崇焕心中震动,他倒不是惊讶毛文龙带的兵被三个妇女给吓跑了,他是为辽东生灵涂炭后的萧条而嗟叹。
天启年间的耀州村庄已经到了要靠女人来带刀守卫的地步了,那明末辽东被后金屠杀的汉人数量,起码有百万之巨。
就在袁崇焕心绪不定间,徐敷奏忽然又俯下身来,冲袁崇焕了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之所以前两日一见我就要送我出城,就是因为你见到奴酋用新纸写劝降信,怕我留在这里有性命之虞,所以才急着要我离开罢?”
袁崇焕一怔,心道,完了,这误会大了。
他刚要想办法开口解释,徐敷奏就伸过头来,往袁崇焕的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