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敷奏走了进来,朝袁崇焕作了一揖。
袁崇焕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他觉得这种腔调有利于防止徐敷奏同他调笑,“有什么事吗?”
徐敷奏直起身,一本正经地道,“前屯和山海关再次传令后撤。”
袁崇焕“哦”了一声,抿着唇与徐敷奏对视了片刻,向他象征性地摊开一只手道,“那令牌呢?”
徐敷奏看了袁崇焕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呈到了袁崇焕眼前。
明廷严格的勘合符验制度是洪武时期就定下来的,九边凡需调动军队、传递军情、命将出征,都必须出示令牌。
一般而言,调动军队使用的是用宝金牌和调发走马符牌,奏报军情则使用火牌。
用宝金牌是两块小金牌,系专为奏请在调军诏旨上加盖宝玺而制,按照朱元璋的规定,只有中书省和大都督能持牌入内府,请用“皇帝信宝”。
因此用宝金牌在洪武十三年中书省被废,大都督府一分为五之后,就自动废而不用了。
现在袁崇焕手中的,是明末九边惯用的走马符牌。
这种令牌是用铁制造的,阔二寸五分,长五寸,上钑二飞龙,下钑二麒麟,牌首有一圆窍,穿着一段粗粗的红丝绦,符牌上还用银字刻着十二个大字,“符令所至,即时奉行,违者必刑”。
这是朱元璋当年亲自嘱咐的“尺寸从唐,样式如宋”。
显然这代表着最后通牒。
袁崇焕抬起头又问道,“那传令的铺兵呢?”
徐敷奏道,“就候在正厅。”
袁崇焕朝他挥挥手道,“那你先出去罢,待我想想该怎么回复。”
袁崇焕这时的目的完全就是想打发徐敷奏出去。
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对这条最后通牒的回复很坚决,“将士逃至者悉斩”。
只要碰见从宁远城内跑出去的逃兵,前屯和山海关守将可以一律斩杀。
这条军令一下,就相当于斩断了宁远城内所有私自撤退的可能,甚至连满桂先前开玩笑说为了防止他自杀,所以到时候干脆一棍子打晕他,抬着他退往前屯的那种可能也没有了。
现代人袁崇焕是赞成这种做法的,从后面的历史来看,在明末守城就是应该这样坚定不移、破釜沉舟,一口气彻底斩断所有退路。
因此他现在嘴上说“要想想”,想考虑考虑这个根本不值得考虑的问题,实则就是不想看到徐敷奏。
徐敷奏却站着不动,“那我等你慢慢想。”
袁崇焕道,“外面要帮忙的地方多着呢,我这儿又不缺一个传话的人。”
徐敷奏笑了一下,他的长相在现代就是时兴的“小鲜肉”明星长相,一笑就颇有爱豆在舞台上向粉丝卖乖讨巧的那种神采飞扬,“你这儿可缺着人呢。”
袁崇焕道,“我能缺人?”
徐敷奏夸张地一指门口,“不信袁臬台出去打听打听,瞧瞧是不是大家伙都推着我来传信。”
袁崇焕不上他的当,他怀疑以明末的开放程度而言,孙承宗帐下的所有幕僚和文官武将都知道袁崇焕和徐敷奏有这种关系。
最后唯一对此一无所知的就是崇祯皇帝,历史上的崇祯皇帝最终是在袁崇焕被下狱之后,从梁廷栋的奏疏中知道袁崇焕和徐敷奏的这层关系的,而梁廷栋恰恰就是袁崇焕的同年。
所以实际情形或许更加糟糕,以袁崇焕在万历四十七年考中进士的时间点来看,可能东林党所有成员都知道袁崇焕的性取向偏好并不是异性了。
毕竟那时候东林党的讲学和宴饮还没有那么多限制,这群文人士大夫往东林书院里一凑,好家伙,俨然一个后世的网络论坛,时政八卦满天飞,他袁崇焕怎么可能得以幸免?
因此袁崇焕可以想象,他如果当真出去寻人来问,外人必定误以为这是他跟徐敷奏在打情骂俏,他才不会干这种蠢事,“哦,那你的意思是,别人都在躲懒,就你勤快呗。”
徐敷奏的眼睛眨了眨,他在这方面总受他第一份职业的影响,明明是个大男人,神态和表情却总能传达出女人才有的烟行媚视,“不是我勤快,是别人都不敢来。”
袁崇焕不信他,“怎么会不敢来呢?”
徐敷奏笑道,“当然不敢来了,他们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又把袁臬台你给惹哭了。”
袁崇焕“哼”了一声,心道,事关一万四千余人的性命,换你你也哭,你跺你也麻。
哭一哭算什么?自古英雄好汉未必不流泪。
何况哪个英雄好汉能有他这般珍视生命?
刚穿越就救下了一万四千余人,这要是换算成浮屠塔,说不定能填满整座五台山,观世音菩萨都没他能救苦救难呢。
徐敷奏又道,“不过我之所以主动来,是因为我觉得近几日你行为反常。”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他那一双顾盼神飞的美目在袁崇焕身上扫来扫去,“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的语气像是调笑,语调却很坚定。
袁崇焕任由他打量,这一刻他的心思是恶狠狠的,他也不知道这样恶毒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迅速而汹涌地浮上他的心头。
他心想,倘或这个徐敷奏看出自己这个穿越者根本不是历史上那个明末英雄袁崇焕了,他干脆就立刻下令将徐敷奏杖毙。
袁崇焕握紧了手上的走马符牌,现在是战时状态,理由是很好找的,就说这徐敷奏想要临阵脱逃,杖毙他是为了杀鸡儆猴。
这也符合历史上那个袁崇焕一贯的作风,之前有孙承宗庇护,打死军官也不过被罚跪一场,现在宁远之战赢了,天启皇帝难道还会追究他在开战前随意打死一个小唱吗?
就算这个徐敷奏确实爱袁崇焕,他深爱袁崇焕,他爱惨了袁崇焕,可是这跟他这个穿越者有什么关系呢?
徐敷奏见袁崇焕沉着脸不接话,又自顾自地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从接到奴酋的劝降信那天开始不对劲的,先是要打发我走,后来又当众号啕大哭……”
袁崇焕还是不开口,他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蓄力。
上辈子他打死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这辈子忽然要他杀伐果断,他必须好好做一番心理建设。
反正也不是要他亲自动手,他就动动嘴皮子。
明朝的杖刑是最厉害的,照实了打,几杖下去人就没了。
这个过程既短又快,他的良心甚至都不用遭受什么折磨。
这时徐敷奏忽然俯下身,将他那一张明星般的俊脸凑到了袁崇焕的鼻尖前,接着用一种似是俏皮又似是牢骚的口吻,几乎脸贴脸地与袁崇焕道,“嗳,你不会是被奴酋在信里的说辞唬着了罢?奴酋在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呀,能不能给我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