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明明有两个人,可这一顿丰盛的早餐吃得无比缄默,只有餐具相碰的脆响,清凌凌,冷冰冰。
方云晚撕着手里的包子吃,他吃得很急,恨不得两口就把一个大肉包吞下去,腮帮子塞得圆鼓鼓的。江修捏着勺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小米粥,饶有趣味地看着方云晚把自己当个口袋似的塞食物,动手给他的杯子里添满牛奶。
两个包子下肚,方云晚灌下最后半杯牛奶,在他兴冲冲地打算告别之际,江修放下手里的勺子,先开了口:“吃饱了?那我们谈谈?”
方云晚早就料到江修会这样说,对于江修要提起的那件事,时隔多年,他心里依然抵触着,想也不想便直截了当地回绝:“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云晚,五年了。”江修轻轻叹气,“你逃了五年,我也内疚了五年,好不容易重新遇到你,你至少给我个辩白的机会。”
方云晚抬起头来,直视江修:“你内疚又如何?不内疚又如何?事情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本来我们所有人都不该是这样子的,你,我,白铭,甚至是安安,我们本来都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对不起。”
他和江修啊,曾经彻夜相拥有说不完的话,到如今,一句道歉都说得这样干巴巴的没有意思。方云晚无意识地握着空玻璃杯,那小小的透明的圆柱体仿佛支撑着他所有力气,他看着江修,可目光又轻飘飘的,仿佛落不到江修身上。
“江修,已经太迟了。”
“他们把我的画稿撕成碎片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把我的电话我的住址曝光在校园论坛里时,你在哪里?他们把我从宿舍赶出来,把我的衣服被褥从窗户丢出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方云晚转动着眼珠子,努力要把眼眶里的湿气眨光,可说起这些事,满心的委屈重重叠叠翻卷上来,令他一时连话都说不下去。
江修抽了纸巾放到方云晚手里,踟蹰道:“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我那时在飞往美国的航班上,等我办完事回国,就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是啊,你多无辜,你只是在网上发几张照片而已,你哪里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
方云晚残忍地盯着江修,看着他的脸色一寸一寸惨白下去,他觉得自己犹如嗜血的刽子手,要将自己当年的痛苦仔仔细细告诉江修,让他也感同身受一回:“你知道吗?出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你。我不相信你那张帖子会是你发布的,一直到我在你家里看到了我和白铭的那些照片,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江修脸色发白:“云晚,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一开始,我特别特别恨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在我觉得我马上拥有了全世界的时候,是你亲手把我推下了下来。”方云晚打断江修的狡辩,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渐渐想通了,你我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我活该是要遭报应的。我回到隅城真的不是来找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重新遇见你的。”
仿佛知道方云晚要说些什么,江修身子猛然前倾,伸出手去握住方云晚的手:“好了,不要说了。”
慌乱中,细长的玻璃杯被撞到,骨碌碌从餐桌上滚下去,干净利落,粉身碎骨。
器皿破碎的脆响中,夹杂着孩子被惊醒的哭闹声。
江修觉得阳光笼罩下的房间忽然成了一盏走马灯,光影在他眼前不受控制的旋转着,眼前是一片参差斑驳的光,他眯着眼睛费力去看,也分辨不清近在咫尺的方云晚,耳边孩子的啼哭犹如一蓬细针,从耳朵里扎进去,却顺着全身的血管游走。
他握紧方云晚的手,低喝:“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不是你说要谈一谈的吗?”
江修觉得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被拴上的千斤巨石,每一下跳动都沉重吃力,。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耳边分明是嘈杂嗡鸣的,可方云晚的声音却莫名清晰,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方云晚的语气近乎哀求:“我只想要带着安安平平静静地过完后半生,而你并不在我后半生的计划里。所以,江修,求求你,放过我吧。”
方云晚对他说,求求你,放过我吧!
可江修分明记得,他的云晚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云晚像世间最漂亮的小孔雀一样骄傲自负,他承诺过会保护他的小孔雀,他想要他的小孔雀是山巅不染纤尘的皑皑白雪,想要他的小孔雀是云端自由来去的皎皎明月。可究竟是谁,拉着他的小孔雀跌下山巅云端,令他这样痛苦而卑微?
有人起身离座,有人掩门离去。
于是,光影暗了,喧嚣停了,满室的静谧昏黑中,江修终于想起来了,亲手拔掉小孔雀绚烂翎羽的人,就是江修自己。
云晚……
江修挣扎想去把方云晚追回来,可是他像是被禁锢在椅子上,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熟悉的窒息感笼罩过来,他缓缓倒伏在桌上,像一条涸泽的鱼,痉挛般地颤抖着。
恍惚间,他看见桌上还有小半碗冷却了的小米粥,和一碟煎鸡蛋。
本来,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清晨。
可惜,都被他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