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呼啸着过境的时候,马蹄声如雷,像是大漠里的漫天黄沙席卷,又像是无边的潮水从天际掩来,小小的受降城,地动山摇,瞬间被包裹成了岌岌可危的飘摇扁舟。
哪有人见过这阵势。
城里,两千多号人无分老幼妇孺,齐齐爬上了墙头,睁大眼珠子眼看着,等待末日一般。
很多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匈奴人,何况来得突兀,纷纷狐疑,与大汉相争了数百年,战死的胡人莫非不曾转世,没到七月十五中元,阴兵又都从地府里钻了出来?
可这些人明明有血有肉,还是同样显得嚣张跋扈。
匈奴大军抵近,似有意为之,王旗举得老高,打哨的轻骑疾驰入百步之地,又牛角一吹,引着人马分成左右两路扬长而去,说不尽的张狂。
进了草原,于夫罗所部的南匈奴人总算鱼归大海,任由马儿肆意逞着欢。
“岂有此理!”
阿奴一拳头砸在石板之上,厚实的石板应声龟裂,但心中的无奈丝毫不得消减,甚至有人暗自庆幸,幸好,胡人只是路过。
城里人不知道,于夫罗看不上受降城,一来行是得急,二来,这城里实在没有丁点儿油水,劳命伤财。
赵无义好不容易挤上城墙,拉着人问:“瞎伯!你看,没骗你不是?人是不是多得数不过来?咋样,还抢是不抢?”
“抢?抢个屁!滚!”
瞎伯满脸怒容,这小鬼,存了心拿自己开涮。天杀的匈奴人,比草原上的牛粪还多,受降城里哪怕倾巢出动,投进去也冒不出个水泡,还抢?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赵无义瘪瘪嘴,“瞎伯,以前你说自己杀人如麻,割下的人头比城墙上的板砖还多,还说胡人见了你,吼两嗓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不会是吹牛的吧?难不成你是怕了?”
“怕!呵呵!”瞎伯气得嘴角哼哼,仍自狡辩道:“老子过的桥,比你娃娃走的路还多,会怕?永寿年间……爷爷我这辈子,除了怕婆娘,别的,还真都不怕!你看我瞎了的这只眼珠……想那天,来的胡人铺天盖地、排山倒海……”
“你哪有婆娘?”赵无义挠着脑袋问。
瞎伯独眼一闭,嘟哝着嘴说:“胡人见了我,哪个不是婆娘一样羞答答……就等老子提枪上阵!”
赵无义听了,哈哈大笑,老瞎子脸皮厚,只当听不见。
老瞎子在受降城里年龄最长,活得也最久,可都知道他还没死,那是因为胆小,每回打劫都缩在最后,人还说救军头那回,他那是脚下踩了水,滑……
“真不抢?”难得见老瞎子吃瘪,赵无义调笑道。
“抢!”
军头没回身,背上的皮甲破了,用针线缝了又逢,让人见了总想掰开看看,他指着匈奴大队后部,“你们看,那是什么?”
马车,粮食,牲口,锦布陶罐,还有汉人,很多很多汉人。
众人围着军头,拍拍灰土看去,几万汉人被牲口一样赶在一起,跟在后头闷头小跑。
于夫罗班师回王庭,不只劫掠了钱粮,同样,也劫掠了大量的汉人四脚羊。
那些汉人惊恐地奔跑在雪亮的弯刀下,偶尔看向城头的目光,说不上是麻木,还是祈求。
瞎伯沉下脸来,岳飞是自己看着长大,从小便是个愣头,说了话,也从来算数。
他道:“岳小子!你可得想清楚,胡人有多少?咱们人才多少人?莫说老瞎子没提醒你,这不是打劫几只小鱼小虾,可不能闹着玩!”
军头看着还见不到头的人流,突然问道:“瞎伯!你说,咱们守着的这座石头城,像不像一口不朽的棺材……这日子,又到哪天才是尽头?”
岳小子没大没小,历来管自己叫“老瞎子”,怎就突然转了性?又哪天才是尽头,瞎伯没念过书,想不明白,他气得两脚一蹬,吹胡子瞪眼说道:“要去你去,反正,老子不去!”
说完,瞎伯独自下了城墙。
老瞎子是怕这一去,受降城真绝了种。
军头笑笑,接着问道:“阿奴,你那时候太小,除了名字可能啥都忘了干净,或许,你的爹娘就在那里,即便不在,那些被卷走的汉人里,也有别人的爹娘和别人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