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城是一座奇特的城,一座外悬漠北的孤城。
磐石所筑,风过留声,城池,就这样数百年不动,晨风暮雨,一直默默守望着异族人出没的无垠草原,等待着渐渐化沙。
日头昏暗,六月里突然刮起来的风,跟烧了黄纸一样,打着旋涡直往天上爬,人要是站立不动,准能吃满嘴的土。
军头他躺在城墙的垛口上打盹儿,兔崽子们新砌的石板,还算平坦,睡得也安身。
军头的屁股下面,正好是敞开的城门洞,受降城别的不说,气派倒是有,光这进城的门洞就修得格外宽敞。
几个兵痞外出路过,仰着脑袋笑问,“军头,晚上吃啥?”
军头被无端吵醒,坐起身来,瞪了人一眼,黑着脸又呸了两口,唾沫星子里,全他娘的是泥,他不悦答道:“吃啥?吃土!”
那几个兵痞子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反正军头每次都这般说,又哪回真吃过土,草原上生百样物、养百样人,最不济,用手刨也能刨得几只草鼠,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这么多年,啥样的天灾人祸不也都熬了过来。
几人吹着响哨,笑嘻嘻出了城,却不知道,伙房里缸钵见底,真没了粮。
军头再睡不着,正了正短衣,吊着双脚在墙头上愣神。
受降城说是军镇,可从永寿二年算起,朝廷便再没有派发过哪怕一粒粮食,仔细一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而三十年前,军头刚满十岁,尚在伙房打杂,那时候贪食得很,就跟小鬼一个样,哪像现在,竟长了白发。
永寿二年,鲜卑大人檀石槐兵叩云中,度辽将军李膺随即出兵击破鲜卑兵,檀石槐退走。再然后,李膺因功被征河南尹走了,听说,李大人党锢时遭免,在狱中被拷打而死,也不知真假。
李膺一走,受降城像是一夜之间就被人给忘了,没有粮饷,没有书信。
再后来,当官的全都跑了,剩下个无家可归的小鬼头熬成了百夫长,成了军头,领着自愿留下的这些名为官军、实为贼寇的戍边之人在这里扎了根。
为了活命,他们收税、走商、种地,甚至,白日里拿起刀枪便是兵,夜里杀进草原便是匪……
他们中有人成了亲、生了子,可即便如此,还是守着这座不长草的塞外石头城,跟自己一样,说不上为何,就是舍不得走,就算将来死了,也愿意埋在这里。
军头抬头打了个哈欠,斜眯着的眼睛正好望见一支部落人的商队冒出头来,长长的马队蜿蜒,他笑了笑,才说到粮食,这不就有了!
这么多年,受降城俨然成了南来北往驻脚的市集,鲜卑、匈奴,草原上多如牛毛的小部族,总会来这里买卖,城里十税其一,不算丰厚,但也饿不死人。至于他们买走的盐铁紧缺,朝廷准与不准,哪还顾得上。
军头朝下方的看门守卒努了努嘴,见人兴奋迎了上去,又忍不住回头一望,接着,便是长长的一叹。
城池以南,那是一段前秦时修建的可有可无的塞围,跨过它,便是大汉。而也正是这样的几乎塌成了黄泥却又看不见尽头的塞围,让受降城仿佛被人丢弃了一般,与围里的朔方、五原、云中三郡,永远遥遥相望。
受降城建于元封六年,那是汉武帝第六个年号中的最后一年。那时,大汉国势强盛,武帝刘彻不见出海寻仙船之下落,再派船队东渡,他自己,也开始了第四次巡海。
而今,武帝不在,受降城也在腐朽。
墙下的守卒喝令住商队,耀武扬威拿着长枪翻找了一阵,朝上头喊:“军头!全是他娘是啃不动的皮毛,不是粮食!卵用没有!”
马背上大多都是成捆的牛羊皮革,胡人也不种粮食,军头不咸不淡,回到:“老规矩,商税多加一成!”
那胡人头目点头哈腰,见墙上身材魁梧的汉子便是汉人的大官儿,正欲卖个乖巧,军头却拍拍屁股,转身下来墙。
胡人不值得同情,翻起脸来,又是一副丑态。受降城是一座桥头堡,多少年来纷争不止,被他们占着那会儿,汉人可是连城都进不了。
瞎伯说召了人议事,地点照旧选在伙房,军头耷拉着脑袋,负手往城里走。
满街都是打扫不及的尘土,高大的府宅,敞亮的店铺,却都没有门板,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卖,家家户户门外扯上绳子,晾晒些衣被遮挡,还有很多妇孺围着一口井口洗衣。
唯一与别处不同的便是,受降城人人都备好了刀箭,或是挂在腰间,或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全民皆兵,向来便如此活着。
伙房在大道尽头。
伙房起初其实不是伙房,而是左大都尉府,只是左大都尉无福消受,后来才改成伙房。
受降城在胡人嘴里,名字叫巴彦布拉格,草原人说,巴彦为富饶之意,而布拉格代表山泉,连在一起,意思是富饶的山泉,它也是唯一的一座真正为接受敌人投降而建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