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界定太广,最亲不过是挚友。
但是就像是有一条线横在那里,怎么样也跨不过去。
季舒一双明亮的眼里包着眼泪,像是待放的兰花瓣处藏着的清晨的露珠。
她忍着一口气,于是眼泪就没有掉下来。
但是喉咙却酸疼得要命。
她站起来,勉强笑了一下,“我…先回去了,等会儿阿姨要喊我回去吃饭了。”
言又声握着茶杯,没有说话,目光瞥到一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没有出口挽留。
季舒等了好一会儿,空气里沉默的让她感觉到冷了,心里面有个地方好像在结冰,她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笑惨白的像是聊斋故事里的女鬼。
“那我……走了,再见。”
她推开门走出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大雪,地上已经一片雪白了,鹅毛一样的雪片落在她露在外面的脖颈里,凉得彻骨,季舒好像感觉不到一样,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雪地里,慢慢往自己家里走。
言妈妈买菜回来,一边揉自己拎着篮子冻得通红的手,远远看见她,诧异得厉害,赶紧上前,把自己的伞挪到她上头,一把抓住她被雪水冻得砭骨的手,“舒舒啊,你怎么也不打伞?你是刚刚去找团团了?这雪大的,她怎么也不送送你?哎,看这手凉的,走,跟阿姨回去烤烤火,不然明天就要发烧。”
“阿姨,我没事。”季舒鼻尖被冻红了,说话瓮声瓮气的,“雪太大了,你先回去吧,我走路快,马上就能回家了。”
季舒收起几分刚才被拒绝的悲伤,揉了揉自己的脸,挤出笑容,手在自己棉服口袋里抓了两下,到底还是没把自己买来送言又声的腕表给言妈妈,“阿姨快点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我也回去了。”
话落,好像逃跑一样,小跑着离开了。
“唉,舒舒,你要不要伞啊?”言妈妈在她身后追问,不过季舒已经跑得远远的了,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哎呀,年轻人,就会使劲折腾身体,这么冷的天,在雪地里跑。”言妈妈叹了口气,抓着伞回了家。
刚打开门,就看见自己女儿跟柱子一样站在门口,雪落在她头上都快把她打成雪人了。
顿时心疼坏了,“团团,你怎么在这站着,怎么不进屋?”
“妈妈。”言又声歪了一下头,看着被雪封住的村落。
目光所及之处是砖瓦房,还有草房子,被雪覆盖住的土地,那是很贫瘠的黄土,在黄土上,会有很多辛勤劳动的人。
他们还没化冻的时候。就会去犁地播种子,夏天顶着强烈的日头去洒化肥洒农药驱虫,秋天的时候,再戴上镰刀去收割自己春天种下的粮食。
他们那么辛苦,一代又一代,最后给这片贫瘠的黄土当了养分。
她们老在这里,死在这里,于是一个闭起来的圈子就这样形成了。
男人抽烟打牌打骂妻子,女人做家务看孩子愁心钱不够花。
这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最正常不过的事,没人会觉得它不正常。
——如果真的会发生不正常,那可能是被唾沫淹死,或者是被排挤离开。
人怎么能容得下跟自己不一样的人呢?
她胆子很小,她是个很窝囊的人,她以前的那些所谓的与众不同,所谓的聪明,所谓的胆子,都是一层壳而已。
其实她是天下最烂的那一个,她这样的人,值得什么喜欢?
“妈妈……”她喉咙被堵住了一样,很疼,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一串一串的往下掉。
言妈妈赶紧放下篮子,上前把她往屋里拉,给她把雪从身上掸掉,“我的心肝啊,你要吓死妈妈啊,怎么哭成这样,怎么不说话?”
“呜呜……”言又声哭得很厉害,她知道自己是窝囊废,知道自己很差劲,她不值得季舒这样堪比空谷幽兰的人的喜欢。
“哎,这孩子大了,还真是不省心……”言妈妈把她身上的雪掸掉了,拉着她去烤火,免得生病。
言又声哭得抽抽噎噎的,眼睛都快哭肿了,对着火堆,也冷得直哆嗦。
于是,第二天她就发烧了。
她一发烧就容易打摆子,言妈妈很担心,顾不得大雪,拿上伞就去找村医拿退烧药。
村医说是村医,其实也不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当初跟着他做中医的爹,学了点皮毛中药,毕业分配的时候,家里动了点关系,给他分配到了隔壁镇的卫生所里,学了点西药,结果快四十岁的时候,在卫生所里得罪了人,于是卷铺盖就不干了,回到养自己的小村子里,给村里人当村医。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他,他治的人多,有经验,村里人都很信任他,即使没有行医资格证,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言妈妈到村医那的时候,他的一间三进的屋子竟然坐了不少人,有不少直接带孩子过来打针挂水的,也有和她一样是过来拿药的。
季舒的继母也在,看见她,话起家常,“岳姐也过来拿药啊,身上哪里又不好了?”
“哪里是我啊,是我家不省心的丫头,大雪天的在雪地里站着,冻得直打摆子,我过来捏点退烧药,再请医师回去给挂个针。”
“你家团团也因为在雪里头站着病了啊。”女人诧异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那个,更是厉害,昨天下那么大的雪,她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在外面转悠一圈,雪把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把我跟她爸吓了一大跳,她自己说没事,结果半夜就高烧了,吓得我啊,一夜没睡给她喂黄连水,天一亮就赶紧过来了。”
女人是季爸爸在照顾生病老婆的时候认得的,她本来就是个离过婚的人,那时候在医院外面卖水果,因为生不出来孩子,原来的丈夫就跟她离婚了,后面遇到季爸爸时,她偷偷瞒了自己生不出来的事,跟他领了结婚证。
为了孩子,季爸爸让她吃了很多药,后面让她去医院看,人家医生说是幼稚子宫,就是生不出的,季爸爸深感被骗,直闹着要离婚,那时季舒正在读初二,在家里做作业时被吵得很烦了,在她爸闹起来要打人的时候,一本词典狠狠砸他身上,声音很冷,“阿姨也照顾你一段时间了,现在说要离婚,你出门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还怕呢!你的钱不都被你赌了吗,哪来的钱再娶,你有本事骗一个年轻女孩回来给你生孩子啊!”
因为季舒妈妈的事,季爸爸在村里名声不大好,人家跟他一起打麻将的时候合伙骗他,被他发现了,都会理直气壮说这是因为他人品不好,气得季爸爸回家摔了酒瓶骂了一天。
听见季舒的话,他冷静了,自觉以他现在的条件,在这十里八乡的暂时也找不到一个免费可以给他生儿子的老婆了,于是也不吵闹了。
季舒继母从此日子好过很多,不用再吃那些苦中药,不用被打,也不用再去医院扎针,虽然季爸爸还是时不时骂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鸡,不过比起以前也非常好了。
她很感激季舒,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所以她把季舒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看见季舒生病,着急得很。
“啊呀,舒舒也喜欢在雪天里玩啊,我家团团也是,这俩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弄的。”
言妈妈是真不知道这俩孩子怎么搞的喜欢出去雪地里干站着,一个抱着孙子的老太太听见她的话,哼了一声,“啧啧,你说这大学生的脑子就是跟我们这没读过书的人不一样啊。”
她一边拍自己怀里玩着装满沙的玩具车的孙子,一边哄他,“以后我的孙子也考大学,考个过劲的大学啊,娶个漂亮媳妇,给我生个重孙子。”
男孩子已经八岁了,胖乎乎的,嘴一撇,“那肯定的,我是男孩,男孩肯定能上大学的,奶奶你罗里吧嗦的好烦人啊。”
他奶奶被训了一顿,不说话了,笑得很尴尬,有个年轻女人笑着附和,“何止不一样,团团上个大学,岳姐家里欠的钱就还了,季传宗那个丫头考个状元,她读的高中不是还发了一大笔钱,啧啧啧,真过劲。”
“听人讲团团不是上的不是啥名牌啊,县里也没给钱补贴,岳姐,你家哪来的钱还债的?外面钱那么好赚啊?”
言妈妈被问的脸色发青,言又声上了一学期的大学,回来就给了她两万块钱,她拿着这笔钱和之前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积蓄,终于还清了当年欠下来的债。
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高兴的不得了,然而还没等她高兴起来,村里就有风言风语起来了。
说她女儿在外头卖,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不然,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从哪弄来的钱?
言妈妈也觉得言又声这笔钱来的奇怪,然而问她,她就说是自己在外面打工跟学校发的奖学金赚的。
言妈妈没上过学,不知道奖学金怎么发的,听女儿这么说了就信了,也没细想过。
听到这谣言,她一开始气得不行,后来又一想,发奖金能发这么多吗,而且团团从上大学开始,一直没跟她要过生活费,她自己不要生活吗?
她也是越想越觉得可疑的,但是她自己心里能问,可听不得别人这么明里暗里说她女儿是做不干净买卖的,当即反驳,“大学生有路子弄钱,不识字的,出去肯定弄不到钱的。”
年轻女人被噎住了,她是没读过书的,被言妈妈这么一说,气得嘀咕,“不就是考个大学,好了不起一样。”
季舒继母笑眯眯道,“考个大学当然厉害了,我们家舒舒考上大学,县里高中跟政府补贴了也有几万块钱,孙梅你家里男人在南方一年出去赚多少啊?”
名叫孙梅的年轻女人气得脸上发白,她老公在南方的工地里搬砖,说是一天一百二,但是她老公喝酒又抽烟,每次过年回家,三千块钱都没有,还要问她拿钱去赌。
“呸!考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出去给有钱人做鸡!”
孙梅骂了一句,气哼哼地抱着因为打了针哭得哇哇叫的儿子夺门而出。
言妈妈气得脸色铁青,季舒继母赶紧道,“岳姐别气,这几个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团团是大学生,心里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言妈妈心里气消了一些,心里对女儿到底是干什么的还是有了疑惑。
她拿了退烧药,想请村医过去家里给团团挂吊水,没想到五十多的老头子脸色铁青,“不用了,那里听说不干净,我就不去了。”
他本来就是个古板的老头子,听说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对言家就很看不起。
言妈妈脸色很难看,也没有再说什么,没理季舒继母“不要往心里去”的话,拿着退烧药,匆匆回了家。
言又声还在昏睡,脸上烧得通红,言妈妈本来还气得不行的,看见女儿这个惨样,心里的气也全消了,叹了口气,给她拿凉毛巾降温。
言又声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妈妈担忧的看着自己,目光很慈祥温和。
她的脸上皱纹多了许多,白发也有一些了,看得言又声眼圈酸。
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妈……”
“来,把这药再吃了。”言妈妈爱怜地摸摸她的脸,让她吃了药,才问她,“团团啊,你跟妈说实话,你在外面干什么弄得那么多钱?”
“我在外面帮人卖酒。”言又声就知道会有人说闲话,也不想骗她妈妈,隐去了细节,“卖酒有抽成,所以我赚了钱。”
“是销售啊。”言妈妈懂了一些了,她是听说过当销售会赚钱的,但是她嘴笨,从来没想过干这个,还是她女儿够厉害。
言妈妈欣慰的摸摸她的头,“团团没做亏心事就好,团团这么有出息,真不愧是妈妈的女儿。”
言又声靠在自己妈妈怀里,望着窗外的一片雪白。“现在家里还了债,妈妈别太累了。”
“哎,你好好的就行了,大雪天的在外头站着,看看发烧了吧?我将才遇到舒舒她后妈,她说舒舒也是大雪天的出去玩发烧了,哎,你们这一个二个的,真是叫人不省心。”
言又声一怔,“酥酥发烧了?”
“是啊,说是高烧,老医师去她家挂吊水去了。”
言又声想起来,言妈妈赶紧把她按下去,“你上哪去?”
“我去……”言又声本来想去看看她,然而她昨天下午才拒绝她的,现在又去看她,哪来的立场,哪来的脸?
她又坐了回去,神色呆呆的。
言妈妈看她不动了,心里也安慰不少,“你好好的搁家里,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嗯。”言又声魂不守舍地回答着,“妈,你要不去看看酥酥怎么样吧。”
“好,灶头还有热的汤,你待会儿记得喝,我也担心舒舒那孩子,我过去看看。”
“等一下。”言又声勉强站起来,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一条蓝灰色的围巾,“妈你帮忙把这个给她吧。”
季舒很瘦,又高,穿冬天的衣服时,总有一大截脖子露在外头,她看了都替她冷,高中时她没有时间,大学的时候时间自由很多,快圣诞的时候,她宿舍里两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相约给男朋友织围巾和手套当礼物,她当时就想到了季舒。
“哎,好。”言妈妈以为这是她买的,拿着围巾就出了门。
言妈妈出门了,言又声望了一眼窗外。
雪还是一片白,不会让人知道化雪时,掩藏在雪下的淤泥有多脏。
寒假放了三十几天,其中有十天的时间,季舒都在养病。
她的那场高烧来势汹汹,让她大部分时间没空去想言又声,然而等到病好了,她甚至每次看见言又声家里的方向都会胸口闷疼。
好容易挨到假期结束,她匆匆就回了学校,这次没有人再来送她了,季舒坐着大巴离开,路上闷声地哭,湿透了好几包纸巾。
以至于顾清韵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我的天啊,舒舒你干什么去了,你的眼睛怎么跟核桃似的。”
季舒声音嘶哑,“我被拒绝了。”
顾清韵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气得她一拍大腿,直嚷嚷,“我要打死言又声那个忘恩负义的!你对她还不够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