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檗和张氏简直是疯了一样想替她讨回个公道,数度在京中奔走,可惜收效甚微。
昔日的故交一听此事,均对他们避之不及,只有几个厚道人家悄悄透了口风:左右你家闺女也没被糟蹋,不如咽下这口眼前亏,从长计议算了。
这说的是真话,只可惜不是人话,气得两人夜不能寐,恨不能冲进宫里撕了贵妃了事。
求来求去,求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可皇后一脉同样态度暧昧,似乎并不想为个不相干的旧故侄女尽心尽力。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宝颐一向乐观,坦然接受了此事将不了了之的结局。
她劝爹娘不要再执着于此事,谁知没过几天,朝中递上了弹劾三皇子和贵妃母家的折子,皇后在后宫中亦向贵妃发难,翻出旧帐,直指她意图谋害良家子,还苛待低位嫔妃,罪过罄竹难书。
又过了几日,宫中来了几个号称来调查案情的女官,抓着宝颐仔细询问当日境况。
宝颐在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连忙洗去妆容,酝酿出晶莹泪珠,梨花带雨哭诉起贵妃手段不堪,顺便狠狠添油加醋一番那大太监的作为。
女官听得懵了:“他竟然还讽刺皇后娘娘?”
“对啊!”宝颐用力点头:“侮辱我不算什么,可……可他对皇后娘娘不敬,藐视中宫,目无法纪,令人是真真儿的胆寒!”
女官记下。
宝颐抹泪,强作镇定:“……我也不知他们竟然大胆至此,大伯尸骨未寒,就急不可耐跳出来陷害忠良之后,如果让他们得了手,我……”
她一字一字,悲愤结尾:“我便不活了!”
*
裴振衣也挨了一顿审问,他的表演欲远没有宝颐高涨,但胜在冷静,条理清晰,当着女官们的面,详细复述了宝颐已经遗忘的细节。
“是,祖辈当过猎户,所以略懂一点山林中的生存之道。”
“……算是侯府的门客。”
“……是护卫,不是面首。”
厅里的盘问还在继续,宝颐攀着张氏的衣袖,一动不动望着屏风。
"猗猗,不要怕。"张氏柔声道:"皇后娘娘愿意帮着我们对付贵妃,定能让她脱一层皮。"
"皇后娘娘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宝颐不解:"咱们家还有什么能交换的?"
张氏不言,半晌岔开了话题:"家里虽不济,但也没有到需要小姑娘操心的田地,你就乖乖地待在家中,阿爹阿娘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回破财消灾,买了平安,下次呢?
况且皇后娘娘根本不缺钱,她家旁支扶持着皇商,这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哪里看得上自家这点底子?
迟疑半晌,宝颐终于问出了这个在心里盘桓已久的问题:“阿娘除了金银财帛,可还答应了皇后娘娘旁的东西?”
张氏揉揉她的脑袋:“猗猗不必忧烦,爹娘自有办法料理,我们猗猗只需要快快活活的就好。”
平静的日子默默从指间流逝,待到帝都秋风初起时,汝阳风风火火来寻宝颐,进门先灌了好大一口凉茶,然后喜气洋洋道:"听说了吗,贵妃娘娘被褫夺了封号,降位为妃,宫里面都传遍了!"
*
好消息不胫而走,笼罩在侯府上空的阴霾终于散去,大仇得报,贵妃一时任性之举,终究给她自己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褫夺封号,降位为妃,看着稀松平常,其实对面子比天大的后宫中人来说,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张氏尤为喜悦,握紧宝颐的手,细数了贵妃和三皇子所受的惩罚,她没有食言,她真的为女儿讨回了公道。
但宝颐却显得十分淡定,淡定得甚至不像她平日里的模样。
有些猜测闷在心里,不敢向家人求证,也不愿向汝阳郡主吐露,只能倒给那个功能极佳的回音壁。
余热未褪的初秋夜,裴振衣照例在庭中练完刀,准备洗漱睡下,忽听院门轻轻一响,有人未敲门,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她穿了紫藤花纹样的儒裙,脸上干干净净,未施粉黛,长发在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目光清澈如鹿。
少年收起刀,向她走去。
宝颐张开双臂,向前一步,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裴振衣身体微微一僵。
不过他很快学着去享受这个拥抱,放松了周身肌肉,手指略过女孩丝缎般的长发,替她将束发的金环扶正,问道:"怎么了?"
"裴振衣……"她欲言又止。
少年在她身边坐下,皎白的月光照在他侧脸上,越发显得他眉目清朗。
他没有回答,但是不动声色地侧过了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她说话。
"贵妃被褫夺了封号,还降了位份,汝阳特意来恭喜了我,可我还是觉得不安,我想阿爹阿娘一定答应了皇后娘娘什么苛刻的条件,才说动了她为我出头。"
"裴振衣,我如果争气一点儿,不那么任性地自己挑选夫婿,或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宝颐道:"我如今才想明白,原来率性而为不是没有价码的,只是有人替我付了这笔账而已。"
裴振衣低声道:"能替你付账,本来便是求之不得的事。"
"那你呢?"宝颐转过头,睁着水汽濛濛的眼睛看着他。
"你应当知道,做面首并不光彩,日后不论是前途还是婚嫁,都会受到名声的拖累,你可算过这笔账?"
裴振衣不假思索地颔首道:"算过。"
宝颐一愣。
"我可能比你更加精于算账。"
裴振衣将她垂落的鬓发撩至耳后,难得一见地抿嘴微微一笑 ,如雪融冰消,不见往日冷清。
"我少时家境寒微,每一粒米,一瓢水都在心中挂了帐,做任何事前都要仔细权衡利弊,不让自己做无用功。"
"凡事都有代价,端看这事是否能带来足以覆盖代价的结果。"裴振衣道:"这是我们奉行的道。"
"那为什么还甘愿留在我身边?"宝颐困惑:"我听说了,五皇子对你的武艺赞叹不已,早已有意招你为私卫,去他身边,远比在我这儿有前途得多。"
裴振衣摇头道:"自然是反复衡量后,发现自己仍割舍不下你。"
顿了半刻后,他又喃喃自语道:"可或许我选错了,唯独去拿自己交换实实在在的权利,才能有办法护着心中之人。"
他素来沉默寡言,宝颐与他日日相对,却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直至此夜,她才明白他对她的用心。
他看起来端方又正直,对她的勾引不假辞色,可这种端方是没有内核支撑的,当他错误地心动之时,所有的正确都轰然倒塌,露出真实的性格底色来。
其实真实的他比她还要任性一点,宝颐的任性只浮于表面,看似随心所欲,其实心里时时丈量分寸,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阶层的姑娘什么能做,什么又不能做。
但裴振衣不一样,他知道他遇见了最致命的错误,也知道自己会为这个错误断送一生的正确,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只是了然于胸地走向暗淡的前方。
这是一场清醒的沉沦。
本不该是这样的。
宝颐道:“我觉得,你还是该去……”
裴振衣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为我不值。”
"可是你需要更好的前途。"
"……也不是那么需要。"他道:"师傅常说,人生百年,悲欢零星,随心而活方得自在。"
一时无言。
半晌。她似是突发奇想,扭过脸细声道:“对了,你可想过娶我吗?”
她话音落地,屋中一片静默,远处小荷塘传来阵阵蛙声,给这良夜添上几丝凄清。
“你不会嫁给我。”
蛙声中,他无比冷静地开口道。
“你是侯爵府的嫡出姑娘,我只是个异乡人,身份云泥之别,除非我有机会上沙场,一路升迁,拜官,不然何来求娶你的脸面。”
宝颐一愣,哟,他竟然还真的想过吃天鹅肉啊。
他淡淡地接着道:“……本朝边关太平,海晏河清,十年未有要紧战事,没有战事,武将就没有用武之地,我亦没有娶你的可能。”
没有娶她的可能,所以甘当她的面首,不清不楚跟在她身边吗?
不是的,宝颐心里沮丧地想,她问这个问题,哪里是想听他这些一板一眼的剖析计算呢?她只是想让他哄哄自己罢了。
只可惜裴振衣生性最实在不过,他根本不会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