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阴差阳错,冒顿突然找来,姆妈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当年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冒顿。
她默不出声,回帐取出离开单于庭时,大阏氏赏赐的一双皮靴,冒顿睹物思人,眼眶霎时红了。
那是母阏氏亲手缝制的针脚,他再熟悉不过。
“姆妈,母阏氏……没了。”
良久,冒顿艰难对她吐出了这几个字。
“怎么没的?”
“……”
“太子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
冒顿被头曼送去月氏,她曾听在单于庭做裨小王的儿子说过,这次头曼突然对月氏出兵,她又亲眼看见休屠王领万骑从她的毡帐边呼啸而过。
如今对上眼前冒顿毫无血色的脸,这之间究竟存在什么联系,以她在单于庭多年的浸染历练,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她不再问了,轻叹一声:“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看看伤。”
冒顿没动,反倒问起兰佩:“姆妈,她的伤要紧吗?我见她烫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
姆妈阴沉着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闷头解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早已被鲜血殷透的白色中衣。
若不是冒顿找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从焉支山救回的姑娘竟是魏芷君的女儿。
十年未见,那个成日里追在冒顿身后的小女娃,已出落得这般娇俏可人,细细想来,确有当年单于庭第一美人的风韵。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姆妈看见他满身的狰狞刀伤,知他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一路从单于庭找到这里,不悦道:“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可她根本动不了。”
“……”
见姆妈的脸色越发难看,冒顿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我无事。”
说实话,他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兰佩。
原本,他打算出单于庭后一户户人家问过去,一直问到焉支山南麓。结果跑了不到一日,他便遇见了姆妈,得知她前两、几日刚从狼群中救回一个姑娘,推门走进毡房一看,正昏睡在炕上的,不是兰佩又是谁?
三年未见,于战场上,于黄河边,于月氏昭武成,于流沙大漠,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幻想她腮点胭脂,旖丽锦服,于王庭中翘首以盼,侯他归来。
却没成想,世事难测,眼前他所亲见的她,满身血渍泥污,伤重昏迷,黛眉紧锁,瘦削绝美的脸上,因高热而灼成赤红。
他心如刀绞,恨不能由自己来替她承受这份伤痛。
所以对自己一直向外渗血的伤口,他反倒不以为意了。
“无事?!你知不知道若不尽快止血,你会没命?!”
姆妈实为他伤重的程度以及不以为意的态度而恼火,低声斥了他一句,开始帮他止血换药。
冒顿一声不吭,任他摆布。
“疼就喊出来。”
姆妈瞥见他额头的汗珠,不忍道。
冒顿嘴角扯出丝自嘲的笑,喃喃道:“姆妈,你可知,比起我心中伤痛,这些皮外伤不及万分之一。若喊疼,只怕我将嗓音喊哑,也未必能缓解一二。”
姆妈不再说话了。
在她眼里,太子虽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但始终还是个孩子,一个不知世间愁苦,于广袤草原上策马驰骋,虎虎生威的孩子。
虽几年前他也曾戎马战场,初绽锋芒,但那些真刀真枪的阵前搏杀,拼得都是阳谋。
如今,以他失去至亲大阏氏为代价,仅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头曼便亲自上阵,教会了他什么叫做阴谋。
看着他这一身漫血的伤痕,姆妈强忍住心中的愤恨和哀痛,干涸多年的老眼竟也模糊了。
从此往后,单于庭再不见那个名叫冒顿的翩翩少年。
……
兰儋这次从单于庭出来带了二十名轻骑,皆是跟惯他的精锐,按照巫医的要求,轻骑兵很快备好车轝,架厚木平板,为减少颠簸,木轮包毡,阿诺又取出她从单于庭带来的厚毡锦褥,将轿厢内尽量布置的柔软舒适。
兰佩见他们忙里忙外,知道哥哥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送回单于庭,便由着他们折腾。不多时,兰儋和巫医抬进两块细长夹板将她固定,她便被五花大绑抬进轿厢。
姆妈帮冒顿换完药,又细细交代一番,取出自己熬制的草药,叮嘱他回单于庭后,一定要按时换药。
冒顿点头应好,接过草药同姆妈走出毡帐,正碰见兰儋和巫医将兰佩小心翼翼地搬进车里。
冒顿见状,疾步迎上前,担忧地问兰儋:“这么快便回?她的伤能否经得住?”
“巫医说了,做好固定,慢点走,不碍事。”兰儋回道。
冒顿这才稍稍心安,朝轿厢里看去,见兰佩正被绑在木板上昏睡,又是一阵心疼。
其实兰佩经过这一番强行折腾,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听见他的声音,赶紧闭眼假寐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兰儋见阿姆远远站在外围,径自走过去朝她深鞠一躬,取出事先备好的一袋金叶塞与她手中:“此番多谢阿姆救命之恩,若阿姆日后有需,兰儋定当竭力相报。”
阿姆闻言方才认出兰儋,并未去接那袋金叶,只笑了笑说:“好孩子,快去吧,有你这份心,老奴万死不辞。”
兰儋一愣,不觉又多看了老妇一眼,直觉面熟。
不等他再想,老妇朝他挥了挥手:“快走吧!”
此时冒顿和巫医已翻身上马,骑兵们牵引牛车,等着上路了。
兰儋上马后看了眼冒顿青灰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殿下伤重未愈,是否乘车?”
车内,兰佩听见哥哥的问话,小心脏蓦地一拎。
这么狭窄的空间,她又身绑木板,他若是再坐进来,岂不要和她紧贴着才行?
那她回去的这一路,不得憋死?
她不禁竖起了耳朵,心里敲着鼓等他的回答。
冒顿回身看了眼垂下的轿帘,一心只想让她能睡得舒服点,淡淡道:“不必了,走吧。”
兰佩心念谢天谢地,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驭夫扬鞭,牛车慢而稳地徐徐向前,单于庭,虽晚了些时日,她终究还是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