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雀端着茶盏,微微垂着眼帘。
她明白孙氏在想什么。
她上一辈子听过孙家的事,老太太大好的日子被气的当场晕了过去,没过多久竟然病逝了,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入朝堂,嘉正帝这样绵软的好性子也不得不下旨惩处,没收了孙家的财物和爵位,将孙志全家流放西北。
如果不是孙家这样早败落,后来孙氏也不至于失去儿子后,没几天便心力交瘁,病死在病榻上。
她不希望这一世也是这样,孙氏明白了,也当真解决好了这件事,她感激她,所以精心挑了一份重礼,一切都如她预料,分明尽是可喜之事,可是季青雀还是这个阳光温暖春花蓬勃的午后,忽然感到兴致索然。
盛京权贵圈子里的女人都是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学同一套规矩,读同一本书,见一样的天地,过大同小异如出一格的人生。
年少时无忧无虑,读书宴游,长大了便按着家族的安排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陌生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为他迎来送往,为他洗手作羹汤。
这些还只是寻常,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风流不羁的丈夫,那更要对妾室外室尤其上心,要笑脸迎人,贤惠大度,决不能叫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磕着碰着,不然那便是大妇不贤,是要受丈夫厌弃的。
这是她们这些锦衣玉食如花似玉的世家姑娘们,从识字起就牢记在心的事情。
高朋满座,灯火煌煌,回首望去,到底满目凄凉。
所以即使孙氏一语不发,仅仅是蹙眉出神,她也明白孙氏此刻在心里想什么。
这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甚至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过错,世上的女子大都是这样活下去的,成千上百年间都依附着这样的规则,没有女人是例外的。连皇后也是这样活的。
孙氏已经是她见过的后宅女子里最出类拔萃的几个人之一,美貌聪明,精明强干,出身书香门第却家道中落,兄长无能荒唐害的她二十岁还未嫁人,最后只能与人做了填房,手中尽是烂棋却被她咬着牙重新下过,一步步下成了如今贤良淑德人人艳羡的季家宗妇,如何不让人佩服。
更难得是她一路走来,依然心思清正,没有母族撑腰的继女冷淡高傲,她身为主母十几年从无怒恨,得了相助也并不摆出架子,而是立即回礼以表感谢,即使无什么感情,也很难对她生出厌恶之情。这样的圆滑周全,实在让人叹服。
可是季青雀还是感到厌倦,甚至是厌恶。
她很仔细地端详着孙氏,得体的衣服,端庄美丽的脸,身后奴仆环绕,这样的尊贵漂亮,这样精明聪慧,却仍然要微微蹙着眉,眼神闪烁,思索着如何处理兄长的外室。
她以后也要如此吗,按着指腹为婚的意思到了年纪便匆匆忙忙地嫁人,姐妹们为她哭一场,说不上来哭什么,也许是在哭她也许是在哭她们自己,婚后便要收起从前的兴趣和脾气,绞尽脑汁地讨丈夫欢喜,侍奉刁钻任性的婆婆,和那些素未谋面的妾侍通房外室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一生所望不过生个有出息的儿子,生出来便欢喜,生不出来便痛苦,到处求神拜佛,唯恐在婆家抬不起头。
还要懂得贤惠,名节是最好的首饰,也是套在脖子上的锁链,男人女人婆婆小妾,谁都能来拉一拉,问一句,你到底贤不贤?
不贤?怎么能不贤呢,她们这样的人家,不贤的姑娘便是败坏门风,是只能去死的啊。
所以,她只能像所有人一样,做芸芸众生里的一个,那样庸庸碌碌,那样唯唯诺诺,那样忍气吞声,被锁在小小窄窄的四方天井里,望穿了眼睛,等别人的一声赞美,等丈夫什么时候想起来回头看她一眼,一眼便看得到尽头的一辈子,从满头青丝就能看到白发苍苍,平庸寂寞的几乎叫人落泪。
她读那么多的书,见那样多的天地,活了一世又一世,见过了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知道了美人自刎乌江岸,将军空老玉门关,知天地广阔,晓人世无垠,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从高楼走到后宅里,走完这样四方天井里的,繁忙热闹,却又寂寥至极的一辈子。
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季青雀忽然感到疲惫之极。
那根自她重生开始,便一直死死撑在她身体里,坚硬又锋利,满是怨恨与不甘,让她在任何境地里都毫无畏惧地挺直脊梁的骨头,好像在这一瞬间骤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了。
她的身体里变得空空荡荡,飘满寺庙里的幽幽线香,严华寺细雨中的钟声,还有冬日里堆在黑瓦上的簌簌白雪,这样寥落索然。
季青雀放下茶盏,起身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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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正门口立着一个妇人,她像是等了许久,看见季青雀回来,连忙行了个礼,道:“大小姐,我是崔管事派来的人。您要找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